“挂金灯?”杨慎心中一动,掏出纸笔记录下来,“我曾在别处见过类似的果实,百姓称之为‘红姑娘’,不知二者是否为一物?”
老者捋着胡须笑道:“嗨,不过是各地称呼不同罢了!这果实未成熟时,萼片是青绿色的,熟透了就变成绛红色,像挂在枝头的小灯笼,故而得名‘挂金灯’。至于‘红姑娘’,约莫是因为那绛红的萼片像姑娘的红裙,百姓随口叫的俗名罢了。”
杨慎又问:“那《本草纲目》中记载的‘酸浆’,与这挂金灯是否相同?”老者闻言摇头道:“本草上说酸浆‘味酸,性寒’,能‘清热利湿,凉血解毒’,与挂金灯的功效倒是相合。可书上又说有‘灯笼草’‘苦耽’与之相似,我看啊,多半是写书的先生没见过实物,把同一株草的不同叫法当成了不同东西。”
杨慎闻言,心中愈发笃定,《本草纲目》的记载或许真有谬误。为了印证猜想,他又走访了大理府周边的村落。在城郊的喜洲村,他遇到一位擅长治疗儿科杂症的老妪。老妪得知他在探寻红姑娘的渊源,便拉着他坐在院中,指着墙角一丛生长旺盛的植物说:“先生看,这就是咱们村人说的‘灯笼草’,孩子们若是生了水痘、疹子,就摘它的嫩叶煮水洗澡,能清热解毒;果实成熟了,剥了萼片吃,酸甜可口,还能治口舌生疮。”
杨慎仔细观察那植物,茎秆直立,叶片卵形,叶腋间挂着一个个青绿色的小灯笼,正是未成熟的红姑娘。他摘下一片叶子,闻了闻,有淡淡的清香,又询问老妪是否知道“苦耽”之名。老妪思索片刻道:“哦,你说的是‘苦蘵’吧?以前在山脚下见过,果实比这灯笼草小些,味道也更苦,听说能治痢疾,不过咱们这儿不常用。想来是和灯笼草长得像,才被人混为一谈了。”
这日午后,杨慎在村中一户人家做客,恰逢主人家的儿媳产后发热,恶露不尽,腹痛难忍。家中男子急得团团转,老妪闻讯赶来,从院中摘了些红姑娘的全草,洗净后与益母草、当归一同煎汤,给产妇服下。杨慎在一旁细看,只见那红姑娘全草带着淡淡的苦味,与老妪所说的“苦蘵”味道不同,却也有清热凉血之效。服药半日,产妇的热度渐退,腹痛也缓解了许多。
主人家感激不已,对杨慎说:“这灯笼草真是个宝,不仅能治孩子的小毛病,连妇人产后的热症也能治。只是各地叫法不一样,有的地方叫‘红姑娘’,有的叫‘挂金灯’,若是外地郎中过来,怕是认不出呢。”
杨慎闻言,心中感慨:民间草木的应用,全凭世代相传的经验,这些口耳相传的知识,虽未载入典籍,却鲜活而实用。而文献记载往往因地域、见闻所限,难免出现谬误。他愈发觉得,要厘清“红姑娘”的渊源,不仅要考证文献,更要深入田野,收集这些散落在民间的“活知识”。夜幕降临时,杨慎在笔记上写下:“大理府所见‘挂金灯’‘灯笼草’,实乃酸浆之别名,民间以其形态命名,功效各异,然其本为一物。《本草》分立,恐为误判。”
第三卷 故纸寻踪 本草疑云起纷争
离开大理府后,杨慎一路辗转至永昌卫,此地虽偏远,却因是西南边陲的军事重镇,设有府学与藏书楼。杨慎素来嗜书如命,得知藏书楼中藏有不少稀见的地方史志与古本草抄本,便每日清晨前往借阅,沉浸在故纸堆中,试图从文献里寻找到“红姑娘”名称演变的蛛丝马迹。
藏书楼的主事是位老秀才,得知杨慎是被贬的翰林学士,对他颇为敬重,不仅为他开辟了一间僻静的读书室,还主动帮他搜罗相关典籍。这日,杨慎在一部南宋淳熙年间的《滇南本草》抄本中,看到这样一段记载:“酸浆,一名灯笼草,又名红萼茄,生于山野,其果外包绛红之囊,味酸甜,性寒,治喉痹、热咳、小儿惊痫。”这段记载与他在民间所见的红姑娘完全吻合,可书中并未提及“红姑娘”之名,只称“红萼茄”。
他又翻查《本草纲目》,李时珍在“酸浆”条目下写道:“酸浆,处处有之,苗似水茄而小,叶卵形,夏秋开白花,结果如挂灯笼,熟则绛红色,味酸甘。又有灯笼草,与此相似,叶较细小,花黄,实小而苦;苦耽,茎柔弱,实如樱桃,味苦,俱可入药。”杨慎反复比对,发现李时珍所描述的酸浆、灯笼草、苦耽,与他在民间见到的红姑娘、挂金灯、苦蘵极为相似,只是将三者视为不同物种,而民间却多将前两者混为一谈,或以形态命名,或以味道区分。
“难道李时珍未曾亲见实物,仅凭前人记载便分立条目?”杨慎心中生疑,又找来《齐民要术》《农桑辑要》等农书查阅。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记载:“酸浆,种法如茄,果实外有囊,熟则红,可食,亦可入药,解烦渴。”此处只提酸浆,未提别名。元代《农桑辑要》则写道:“灯笼果,即酸浆也,因其实如灯笼,故名。”可见元代时,酸浆与灯笼果已被视为同一植物的不同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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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到了明代,《本草纲目》却将三者分立?杨慎百思不得其解,便前往永昌卫府学,与府学的教谕王老先生探讨。王老先生治学严谨,对地方草木也颇有研究,听了杨慎的疑惑,抚须沉吟道:“升庵先生所言极是,我曾在滇西各地游历,见民间对酸浆的称呼确实混乱,有叫红姑娘的,有叫挂金灯的,也有叫灯笼草的。至于苦耽,多生长在阴湿之地,果实较小,味道极苦,与酸浆确有不同,可灯笼草与酸浆,依我看实乃一物,只是生长环境不同,形态略有差异罢了。”
杨慎又问:“那‘红姑娘’这一俗称,不知起于何时?为何典籍中鲜有记载?”王老先生笑道:“民间俗称,多为百姓随口所取,往往因形态、颜色而得名,既无文人记载,也无官方定名,自然难以见于典籍。就像这红姑娘,因其绛红的萼片形似姑娘的红妆,故而得名,这般俗趣的称呼,文人墨客怕是不屑于写入书中。”
正交谈间,府学的一名学生匆匆跑来,说自己的弟弟得了“喉蛾”,咽喉肿痛,吞咽困难,求王老先生赐方。王老先生略一思索,对那学生道:“你去集市买些红姑娘,取其萼片与果实,捣烂后加少量蜂蜜,慢慢含服,再用其茎叶煎汤漱口,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那学生半信半疑,杨慎却想起在清溪驿的经历,对学生道:“此法可行,我曾亲眼见红姑娘治好孩童的咽喉热毒,你速去试试。”学生听罢,急忙道谢离去。三日后,那学生特意前来致谢,说弟弟的喉蛾果然痊愈,还带来一小篮红姑娘送给杨慎与王老先生。
杨慎拿起一枚红姑娘,剥开绛红的萼片,望着内里晶莹的果实,忽然灵光一闪:“姑娘”二字,会不会是谐音讹误?古音中“姑”与“瓜”相近,“娘”与“囊”相似,民间百姓或许将“瓜囊”误作了“姑娘”?他急忙查阅《说文解字》《尔雅注疏》等音韵学典籍,发现上古时期,“瓜”与“姑”同属见母,读音相近;“囊”与“娘”同属泥母,韵部也相近。这般看来,“红姑娘”极有可能是“红瓜囊”的讹误,因果实外包的萼片形似瓜类的果囊,故而得名“瓜囊”,后经口耳相传,渐渐讹为“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