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狄公反复揣测,忽然想到王县令遇害会不会和眼下的黄金走私有关?或许是王县令识破了他们的阴谋,记录下他们的罪证,才招来杀身之祸。
白云寺的慧本很可能参与了这桩罪行,铜佛龛的石梁前要是稍不注意,自己岂不是也会步王县令的后尘?又有谁会怀疑这中间藏着罪恶的阴谋呢?这阴谋和毒死王县令的阴谋有一点相似——让你自己去死,杀人者洗清双手,在一旁冷眼旁观。那么,除了白云寺的慧本,同伙的要犯还会有谁?顾孟平也很可疑,金昌是走私黄金的重犯,那条夹带禅杖的花船正是他委托金昌经营的,他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情?这时,狄公忽然想起叶守本禀告过海上有可疑迹象,心中似乎又明白了不少。如果顾孟平真的参与了犯罪,那个曹鹤仙必然也牵涉其中。他一个饱学老儒,一向尊崇孔孟、排斥佛老,却非要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年过半百又虔诚礼佛的瘸腿老人,这难道不可疑吗?想着想着,狄公困倦至极,不禁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狄公恍恍惚惚醒来时,洪亮、乔泰、马荣已经在旁边等候了半天。乔泰、马荣禀报说,经过检查,所有禅杖的长柄都是中空的,但没发现藏匿黄金。花船上的五个船工和老鸨已经押入大牢收押。卜凯至今不见踪影,他们已经派人去“陶朱居”监视守候。
狄公沉吟了很久,口中念叨着:“卜凯,卜凯。”
洪参军说:“老爷,刚才巡官来报,吴山在南码头马市被抓住了,我已经命南门守卒迅速把他解来县衙。”
狄公点点头,说:“对了,洪亮,你现在就去放了裴九父女,也放了叶守本先生,并向他致歉,告诉他等案子结束,我会亲自去他府上拜访。”
洪亮遵嘱,刚要走出书斋,又回头说:“老爷半夜还要去白云寺参加铜佛启行庆典,现在趁早好好休息一下吧。”
狄公眼睛忽然一亮,胸中豁然开朗,自言自语道:“莫非关键就在这里?破案就在今夜。”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七章
日落时分,东门外就亮起了成片灯火。百姓们早就听说白云寺要举行铜佛启行庆典,一时万人空巷,如潮水般涌出东门,涌向白云寺。
近午夜时,白云寺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手提各种灯彩,汇成翻涌的灯海,连天上的星月都黯然失色。一阵铜锣响过,八名衙役排成雁阵,手持火棍开道,百姓纷纷让路。狄公的官轿在仪仗簇拥下浩浩荡荡来到白云寺山门,慧本率领众僧早已在山门口等候。
山门大开,天王殿内巨烛高烧,香烟缭绕,幢幡宝盖层层叠叠,钟磬佛号声不绝于耳。几十名身披猩红袈裟的老僧八字排开至大雄殿下,各持法器高声唱诵。大雄殿下早搭起一座高台,四周环绕烛火,正中一尊坐佛被巨幅黄绫遮盖。佛座莲花下扎着四排木杠,三十六名年轻寺僧袒露单臂,恭立高台两侧。
高台前端坐着大施主顾孟平,旁边空着一个座位,后面是几排黑影绰绰的施主。狄公由慧本引导来到大雄殿前,顾孟平忙起身长揖行礼,众施主也一同拜揖,请狄公在顾孟平右侧入座。两边僧众又击响钟磬、敲动木鱼,高声诵经。慧本手持麈尾与大觚,步上高台绕坐佛一周,将觚内法水泼洒,随后下台将大觚传给狄公,请他行首礼。狄公恭敬接过,向坐佛行礼后,将法水尽洒于莲花座下。(麈尾:用麈尾毛制成的拂尘;麈读“主”,即麋鹿。觚读“姑”,古代青铜酒器。)
慧本接过觚递给侍僧,传令启动大佛,同时闭目捻珠念念有词。三十六名轿手正要抬起铜佛,狄公突然步上高台示意肃静:“今夜无量寿佛启行东都白马寺,本应恭贺盛典。但本县闻报,此佛铸作时选料不精、火候欠缺,多有瑕疵、光泽驳杂。为维护白云寺与蓬莱县声誉,特命匠工复验补救,以免佛面受损贻笑天下。”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时,乔泰、马荣跳上高台掀开黄绫,佛像顿显黄澄澄金光。衙役护定高台,殿外百姓如决堤洪水般涌至大雄殿前。马荣挽袖挥剑砍向佛耳,只听“铿”一声,宝剑刃口折断,落下几丝碎屑。他撇下宝剑捂住震痛的虎口,乔泰捡起碎屑交给狄公。
狄公高声宣道:“此无量寿佛并非生铜所铸,而是黄金铸成!这帮罪犯竟敢用此手段走私黄金谋取暴利!本县下令:将慧本、顾孟平、曹鹤仙等人一并拘押候审!他们从海外偷运黄金,将金条嵌入禅杖空心长柄,由顾孟平的船只运抵,先藏于西门外小菩提寺后殿神龛,最终在白云寺由慧本监督熔铸成金佛,借‘移座东都’之名行走私之实!顾孟平是首魁,他不仅在蓬莱组织走私网,还阴谋毒死前任县令王立德!”
顾孟平瘫倒在地喊冤:“偷运金佛是真,但我没害王县令!这罪名我担不起!”狄公冷笑,从怀中解开紫绫包袱:“且不说其他证据,单看这漆盘——王县令亲手刻了你的名字!这是他察觉阴谋后密藏证据的漆盘,内里笔札虽被你们盗走,但盒盖除珠玉嵌饰外,还镶着你手中的两根竹杖(皆涂金粉),这不正暗示你为首走私黄金?”
小主,
顾孟平伏地大哭,汗流浃背:“狄老爷,我招!假扮漆匠投毒的是金昌,我只是走卒,背后指使我私贩黄金的是京师的……”“住口!明日大堂再审时从实招来!左右,押下!”乔泰、马荣率衙役用铁链锁住慧本、顾孟平等十数人,三十六名轿手抬起金佛随狄公回县衙。黄金案告破,百姓震惊奔走相告,蓬莱城一时轰动。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八章
狄公一行人回到县衙时已经是三更时分,唐主簿率领众衙役在前厅等候。狄公吩咐唐主簿第二天一早带上文书去军镇炮台拜见镇将方明廉,一同审理黄金案,其他衙役则早早回去休息。(赍:读‘机’,意为送)
回到内衙书斋,洪参军特意煮了一壶浓浓的铁观音茶。平时只喝酒的乔泰和马荣,此时也体会到了品茶的乐趣,大家兴致勃勃,毫无睡意。
狄公坐下后,美滋滋地喝了一盅又一盅。洪参军忍不住问道:“老爷,刚才顾孟平招供说他不是黄金案的主谋,背后还有京城的上司操控全局,您为什么喝止他,不让他说出那人的姓名呢?”
狄公笑着说:“顾孟平一伙要把这么大的金佛运到东都,那边怎么会没人接应呢?京城和东都的同伙早就得到消息在那里等着了,金佛一到就会进行分割并大量出售。背后指挥、协助并总揽全局的人绝不是普通角色,如果是朝中官员,那边人多眼杂,怎么会没有他的党羽和探子呢?当时要是把姓名抖搂出来,他得到消息后在京城一番布置,毁掉证据,我们反而会被他反咬一口,有理也说不清。其实他们早就在东都铸好了一尊铜佛,到时候偷偷抬到白马寺安放。对了,乔泰、马荣,你们那天夜里看到河边有人从凉轿上被打落到水里,原来那不是害人的勾当,而是白云寺铸金佛用的泥胎。那河岸离顾孟平的宅邸不远,想来是慧本让顾孟平看看金佛的大小,偷偷抬到他的宅邸。顾孟平验看后,就命令在夜里悄悄抬到河岸边打碎,抛入河中,很快就会化作泥浆了。”
乔泰说:“顾孟平的罪证显而易见,那曹鹤仙这个酸老夫子,老爷您是怎么断定他也参与了这起黄金走私案的呢?”
狄公回答:“曹鹤仙虽然读的是圣贤书,却不能安于贫困、坚守道义,他嘴上说排斥佛教,却在白云寺的利诱下屈服;他忌恨顾孟平,却又把女儿嫁给他。这只能有一个答案,就是他被顾孟平牵制,卷入了走私黄金的阴谋罪行。他出卖气节、有辱斯文,只希望能分得一点好处,老先生如此糊涂,真是读书人的耻辱!”(鬻:读‘玉’,意为出卖;颟顸:读‘mān hān’,意为糊涂而马虎)
乔泰又问:“那么这位曹老先生到底在里面负责什么呢?”
“可怜他和智海一样,罪责就是看守和搬运小菩提寺里的那些破旧禅杖。”
马荣这时有些迫不及待地问:“老爷,那卜凯呢?您不是断定他是这起黄金案的主谋吗?”
狄公抚摸着胡须微笑着说:“卜凯是谁,现在应该真相大白了。我现在不说破,他应该会来衙门找我了。”
正说着,门子慌张地进来报告:“不好了!王老爷活过来了!正闯进衙院里呢!小人根本拦不住……”
话还没说完,书斋的门就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只见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袍,眉毛和胡须都是灰白色的,头顶盘着一个松松的发髻,左脸颊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斑记。
乔泰和马荣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就是白云寺后殿棺材里“睡着”的王立德县令吗?
狄公却笑嘻嘻地迎上前去,拱手行礼说:“如果本县没有猜错,先生应该是京城户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先生吧。”
来人哈哈一笑:“狄县令果然目光如炬!快!快!快让我重新梳洗一下。”
洪参军把他引到书斋的水井边洗漱梳理。
乔泰和马荣两人目瞪口呆,惊魂未定。
狄公又笑着说:“这位王元德先生是已故县令王立德的胞弟,正是京城户部的大官,他偷偷来到蓬莱暗中侦察,为兄长复仇。事实上,他早就怀疑慧本、顾孟平、金昌这一伙人了。马荣,在花船上不正是他引你去船尾看那些可疑的禅杖的吗?”
马荣一脸懵懂,一时摸不着头脑。
王元德洗漱梳理完再次进入书斋。
乔泰惊叫道:“原来是卜凯先生!”
马荣恍然大悟,拍了拍脑门说:“我怎么这么不开窍啊!”
乔泰又问:“刚才左脸上的斑记哪里去了?”
王元德哈哈大笑,伸开手掌,手掌上有一片黑膏药。
“这片膏药往脸上一贴,不就是我兄长的斑记了吗。”
马荣大笑道:“原来你这个‘卜凯’是假扮的,骗了我们这么久。昨天衙门还张贴了海捕文书,一定要捉拿你呢。”
王元德严肃地说:“狄老爷大智大勇,排除万难,终于勘破这起黄金案,抓获了一众凶恶的罪犯并缴获了金佛赃物,可喜可贺。昨夜我正装扮成一个云水僧混在百姓中观看,心中实在敬佩。更让我感激的是狄老爷还查明了我兄长的死因,擒获了害死他的真凶。我兄长正是因为查获了他们一伙的罪证,准备上报京城时被人暗害的。”
小主,
狄公说:“我这里正好有一本令兄留下的簿册,请王公过目。”
洪参军拉开抽屉,把那本小小的簿册交给王元德。王元德仔细翻阅了一遍,拍案说道:“这本簿册秘密记录了他们一伙走私黄金的时间、船次、数量、折合金额、销售去向等,正是上报上司的证物,侥幸没有被汪堂官拿到。这是兄长的亲笔实录,一丝不苟,实在可敬,可惜他死于非命。看到这些物品就想起兄长,怎能不感伤叹息再三呢。”
狄公说:“难怪汪堂官要把令兄的所有书函信札、笔录文字全部查封运去京师,原来他们是一伙的,怪不得那些东西不明不白就不见了。”
王元德说:“这案子确实是京城的赃官牵头的,我在户部隐约听到过消息,但不详细。兄长遇害前来信也说这里有走私黄金的迹象。汪堂官匆匆交差,其中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冒着生命危险,偷偷逃出京城,乔装成‘卜凯’来这里侦查,只等拿到全部证物就回京城揭发,披露这起骇人听闻的大案。”(讦告:揭发控告)
狄公问:“依王公所说,顾孟平一伙的主子是户部的官员?”
王元德摇摇头:“真正的罪魁是刑部员外郎侯钧,他是户部尚书侯光的亲侄子。尚书虽没参与这桩可耻的罪行,但户部实际上成了侯钧的家宅。侯钧正是从侯光那里偷阅了户部库帑出纳、京市、互市、宫市、金银交易度量等秘密档案,才胆大妄为地做起这邪恶勾当。侯钧的父亲原是大理寺卿,虽然早两年去世了,但他的僚属遍布各地,门生众多,这也是侯公子有恃无恐的原因。”(帑:古时收藏钱财的府库)
狄公几乎惊叫起来,侯钧不正是他在京城时的莫逆之交吗?他竟然是私贩黄金的主犯!狄公心中不禁波澜起伏,思绪万千。
王元德继续说:“我潜逃出京城的第二天,侯钧得知消息,就买通库吏,私藏三千两官银,向侯光申报,诬告我偷银逃跑。如今我的罪名也迎刃而解,得以洗刷。那天乔泰、马荣兄弟在花艇上发现禅杖,又从玉珠嘴里证实了黄金走私的秘密,金昌恐惧之下杀人灭口,这案子就基本清楚了。我便偷偷溜下花艇,从此装扮成一个癞头云水僧,一路托钵化缘,瞒过众人耳目。”
乔泰笑道:“怪不得那天你离开后就杳无音信,原来又扮成癞头僧了。”
狄公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王元德又说:“哦,我这里还有一事希望老爷恩准,就是曹英那不幸的女子,实在可怜。如今顾孟平已伏法,希望老爷作主将她许配给叶守本先生的儿子,叶公子与曹小姐真是匹配的一对。”
狄公当即答应:“叶先生也曾跟我谈及过此事,我都快忘了。如今就成全他们吧。”
王元德谢过,呷了一口浓茶,又问:“狄老爷适才猜出我是户部度支郎中,真是慧眼啊,不知狄老爷是凭什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狄公笑道:“有三条线索引导我判断出你的身份:第一,唐主簿曾去信京城寻找王县令的兄弟,让他来蓬莱领取尸骨及遗物,谁知杳无音讯;第二,度支郎中王元德窃银潜逃的谣言,人人皆知;第三,叶守本告诉我你是个理财高手,且是新近才雇聘的。凭借这三条,我便猜出你这个‘卜凯’正是在逃的度支郎中王元德。你装扮成已故县令的鬼魂在县衙内游荡搜寻,汪堂官、唐主簿都吓破了胆,我也亲自撞见过一回。为此,我还特意去白云寺开棺辨尸,才隐约察觉鬼魂恐怕是生人装扮,而这生人又必定与王立德县令的死因有关。直至这三条线索交织在一起,我便断定这鬼魂即是‘卜凯’装扮的,正是王立德县令的同胞兄弟。”
王元德淡淡一笑:“在京城时就久仰狄先生大名,可惜无缘结交。想来狄先生日后也不会忘怀我这个在京城的朋友吧。”
狄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终究不明白王元德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走私黄金的主犯侯钧不正是他在京城的朋友吗?
王元德似乎没察觉狄公的不安,又说:“兄长最后的来信告诉我,他已将装有罪犯秘密的一个漆盒交给了一个叫玉珠的妓女。所以我每次到花艇上去时,总千方百计接近玉珠,无奈玉珠厌嫌我,从不与我亲热,更不提漆盒的事。有一次我大胆潜入她的舱房,翻到了那口漆盒,打开一看却是空的,便从此死了心,只想从头做起,亲自搜集他们一伙的新罪证。狄老爷睿智,竟从金粉嵌饰的顾孟平的两支竹杖,识破此中机关,在下由衷佩服。同时,在花艇上我见金昌有时放浪形骸、纵情酒色,有时又满腹心事、高度警惕,似乎有重任在肩、深藏不露。慢慢我又发现金昌对运进港口的旧禅杖严加防范,运出去的旧禅杖却胡乱堆放,心中不由起疑,所以有意引马荣兄弟去查看,以期引起官府警觉。我自己则暗中跟随,侦知那小菩提寺正是藏匿禅杖的地方,只是不知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场。那夜我追踪智海从小菩提寺出来,正撞见那贼秃拦劫曹英,谁知我只是空喊一声,竟把那智海吓死了。这贼驴搬起禅杖来一捆一捆的不嫌重,却经不起惊吓,哈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乔泰听了玉珠的一段往事,勾起旧情,忍不住连连叹息。
狄公吩咐洪参军赶快备办一口上好棺木,厚葬玉珠小姐,并在白云寺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道场,追荐亡灵——狄公素来不信亡灵之说,他推崇厚葬,多半是做给活人看的。白事做完做红事,然后再举行叶公子、曹小姐的盛大婚礼——狄公重视人事,在婚配大事上最通情达理。最后他说:“红白大事办完,我将陪同王元德相公亲自去京城,向大理寺申详,捉拿奸邪之人,廓清迷雾,将这起黄金案公之于众,以警示后人。”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二章
狄公跟着兵曹沿着石梯往上走,来到一间衙厅门口。兵曹在两扇朱红槅子门的铜环上轻轻拍了两下,门开了,出来迎接的果然是不久前在码头上见到的那位剽悍校尉。
“狄县令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只是军寨狭小,恐怕委屈您了,晚生在此恭候多时了。”邹校尉满脸堆笑,轻声又说,“晚生姓邹,名立威,在军司担任卑职。”接着又吩咐道:“柳兵曹暂且退下,今日由我亲自款待狄县令。”
狄公惊讶地问:“您怎么认识我?”
邹立威嘿嘿一笑:“在京城时曾见过一面,狄县令哪里会记得我这个小军官。再说,今日在码头上,您正站在葫芦先生身旁。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莫不是有公务在身,又不便声张,所以才微服打扮?”
狄公说:“公务之余,仰慕这大清川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只想来此钓两天鱼,休息一下。我的亲随乔泰、马荣被后山七里庄的庄主留下,帮忙打野猪了。两天后他们会来这里与我汇合,一起回浦阳。所以不敢惊扰地方,徒生事端。”
邹立威又笑了:“狄县令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敢问您这葫芦是从何而来?”
“下官路过关帝庙村时,一位老菜农殷勤相赠。这炎热天气行路,正好用来装凉茶。没想到连那位葫芦先生都认错了,还以为我是走方郎中。邹校尉可知道那葫芦先生的底细?下官见他行踪有些蹊跷。”
邹立威回答:“这位葫芦先生确实是个高人,来这清川镇也有两三年了,独自在松林深处搭了个茅棚居住,修养心性,很少与人往来。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但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狄公抚摸胡须许久,才问:“不知您唤下官来有什么事?”
邹立威正色道:“狄县令或许有所耳闻,凡是往来清川镇的士民客商、百工技艺人等,都须在军寨注册备案,朝廷早有明文规定。如今皇上的三公主驻跸碧水宫,这清川镇一带盘查尤其严格,若有违禁犯法的,惩罚极为严酷。今日我见狄县令既然扮成走方郎中,又不愿暴露官身,不如就用我的一位京城老友的名衔注册备案吧,这样遇到巡逻盘查也可免去许多麻烦。”
狄公沉默不语,心中不由疑云密布。
邹立威转头喊了一声:“柳兵曹!”
柳兵曹应声进来衙内,恭敬地递上一折柬。狄公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张大红名帖,上面写着“京师大夫梁墨”,背面加盖了清川镇军营的印戳和朱批日期。狄公心中渐渐明白,将名帖叠好放入袖中。
邹立威忽然感慨地说:“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作客,晚生若有疑难之事,也好有个请教的人。”
狄公忙问:“不知您遇到了什么疑难?”
邹立威皱起眉头:“不瞒狄县令说,自从三公主驻跸这碧水宫,三年来晚生为这地方的治安奔波劳碌,席不暇暖,耗尽了心血。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她在这里若有丝毫闪失,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狄公疑惑地问:“难道碧水宫内的禁卫也是您的公务?”
“不,不,晚生只管辖清川镇水陆衙司的公务,碧水宫内还有三位大人分掌宫禁。最高的官儿是总摄宫内监门大权的内承奉雷太监,其次是宫掖总管文东和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正是晚生的上级。”
狄公说:“我见这清川镇水陆交通便利,物产丰富,百姓安居乐业,正是太平盛世的景象,民俗敦厚,古风犹存。您大可垂拱而治,又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邹立威摇了摇头:“狄县令所说甚是,这清川镇固然很久没见小偷、乞丐、娼妓,但难保没有胆大妄为的巨奸大恶流窜到此,滋生事端,困扰地方。”
狄公频频点头:“您莫非指的是青鸟客店戴宁的人命案?”
邹立威苦笑一声:“那戴宁是在邻县的山路上被歹人杀害的,尸身抛入大清川,顺流漂到了清川镇。这事晚生尽可推诿,发文申报邻县审理。”
狄公不解地说:“那魏成、戴宁的青鸟客店不是明明开在清川镇上的吗?这人命大案怎能一推了之,耽误侦破?”
邹立威看了狄公一眼,笑道:“对了,这里有几样东西是从戴宁尸身上搜得的,也一并移交过去。”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折地图、一把算盘、一叠名刺和一串铜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狄公展开那折地图,见地图上标明从清川镇到邻县十里铺的山路被涂画了一道粗粗的朱墨。
“狄县令,戴宁那家伙偷了魏成的二十两银子,正是沿着画了朱墨的这条山路潜逃的。魏成是这里出了名的吝啬鬼,缠住我非要我赔偿他那二十两银子不可。狄县令,劳烦您先把这把算盘和一串铜钱拿回青鸟客店还给他,不然他还会诬陷我邹立威瞒藏了他的店业家当呢。”
狄公答应了,把算盘放入怀中,又用小指勾住那串铜钱,说:“还他算盘、铜钱无妨,但在移文案卷中需要提一笔。这算盘、铜钱与人命案或许有某种关联也未可知,譬如,戴宁原是去十里铺收账的呢?”
邹立威笑道:“俗语说,鱼离不开水,秤离不开砣,经纪人离不开算盘账本。账房先生收账去当然要带上这算盘,哈哈。至于那一串铜钱,在魏成眼中却像金银一样贵重,还给他也免得他多番纠缠。”
狄公问:“您又是怎么知道戴宁偷了魏掌柜的二十两银子?”
“嘿,狄县令还不知道?这魏成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财奴。柜台抽屉里有多少散铜钱他都记得一文不差,这二十两银子失窃他怎能不知道?简直像剜了他的心肝一样,没得失心疯还算是侥幸呢。正因如此,他把周围的人情都做绝了,成了孤家寡人。半个月前连他的老婆也跟人私奔了,这可不是现世报应。好,不谈这些了,这两天细雨霏霏,江风乍起,正是钓鲤鱼的好时机。呵,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尽可来军寨找我,不过别忘了您的身份:京师大夫梁墨,不可疏忽了。青鸟客店出寨门向南走不到百来步就是。”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三章
天黑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青石板大街上空无一人,狄公撑着一方油毡布遮头,但浑身衣物还是被雨水浸透了。被人摆布了大半天,这突如其来的冷雨反倒让他清醒了几分。此刻他心中满是后悔,后悔没问清缘由就匆忙接受了“梁墨”的假身份,隐隐预感到会有诡异的事情接踵而至。他转而琢磨邹立威此举的目的,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戴宁尸身的惨状,又觉得清川镇怪事连连,邹立威说话吞吞吐吐,似乎有难言之隐,却又对戴宁的命案不屑一顾。他所暗示的“巨奸大慝”究竟指谁?心中思绪翻涌间,不觉已到了青鸟客店门口。(阒:读‘去’,意为寂静)
客店堂内早已点上灯,两排铜烛台在空旷的店堂里闪烁着古怪的光,弥漫着一股神秘氛围。狄公走近账台,魏成连忙堆起笑脸相迎。狄公在登记册上填好信息,要了房号,便从怀中取出算盘和一串铜钱交给魏成,说道:“军寨的柳兵曹让我把这两样东西送回贵店。这算盘是从戴宁尸身上搜来的,想来贵店做生意也离不开它。”
魏成道了谢,将算盘放入账台抽屉,又小心翼翼地把铜钱塞进衣袖,嘴里嘟囔着:“我还以为那包袱里是我的二十两银子呢,真晦气。这一串铜钱能顶什么用?”
狄公进了客房,匆匆收拾一番后便去汤池沐浴。此时汤池里客人不多,热气蒸腾中,只见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在水池里相扑打斗。白瓷砖地上架着一张竹榻和茶几,竹榻上坐着一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贾,正边吃茶边观战。狄公自顾自地沐浴,洗净一日的汗臭后,也爬上岸兴致勃勃地观看。
那商贾上下打量了狄公一番,没说什么,只是使眼色把侍役叫到跟前耳语了几句。只见侍役赶忙撤下茶几,端来干净的衫袜,然后悄悄退下。商贾整理好衣冠,慢慢穿戴起来,池中打斗的汉子也起身擦身。他们看了商贾一眼,又朝狄公粗声打了个招呼,便捏着毛巾护着商贾离开了汤池。(聒:读‘锅’,意为声音嘈杂)
狄公自觉没趣,心知这商贾正是得意之时,眉宇间满是傲气,通常不屑与人搭话,那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定是他的护卫,一身武艺傍身。
狄公沐浴完整理衣物时,发现自己的褡裢被人翻动过,里面的东西没少,但军寨签押的大红名帖湿了一角,心中顿时疑云丛生。
晚膳过后,天幕上挂起一钩新月。狄公吹灭蜡烛,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欣赏宁静夜色,正想驱散一日的颠沛惊疑,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侍婢端着茶盘推门进来。狄公猛地惊醒——这侍婢正是白天在码头站在魏掌柜身边的俊美女子,原来也是客店里的使唤丫头。
“小姐好生面善,今日在码头认尸时好像见过。”
“哎哟,客官好眼力!魏掌柜吩咐店里派两人装作尸亲,戴宁在这镇上并无亲人。”
狄公恍然:“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姐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粗使丫鬟。”
女子嫣然一笑:“魏掌柜是我的远房叔叔,我父母过世后就跟了过来,平时帮婶婶料理家务。这两日客店乱成一锅粥,我也偶尔出来照应客人。像客官这样身材挺拔、相貌堂堂有气度的人,奴家最是敬仰。”
小主,
狄公发现这女子不仅貌美,还伶俐机警、颇有城府。
“冒昧问一下小姐的姓名。”
“奴家名叫紫茜,今年十八岁。”
“紫茜小姐,你认识刚才从汤池出来的那位客人吗?他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随从。”
“客官说的莫非是杭州的郎大掌柜?大名郎琉,是我们店的常客,清川镇上有他一处绸缎庄的囤货仓库。这次他已住了半个多月,楼下西厅一溜上等房全被他的人包下了。”
狄公频频点头,又转了话题:“听魏掌柜说,账房戴宁潜逃时偷了他二十两银子,这事是真的吗?”
紫茜鄙夷地嗤了一声:“魏掌柜空口无凭瞎赖人,信不得!我这远房叔叔为人精明刻薄、极其吝啬,把铜钱看得比命还重,从未吃过一文钱的亏,哪会有二十两银子让人偷去?不瞒客官说,戴宁为人忠厚,不会做贼。”
狄公急忙问:“那他为何被人杀害?听说死在去邻县十里铺的山路上。”
紫茜皱眉道:“戴宁身上没带现银,那强人为何偏要杀他呢?”
狄公认真分析:“我琢磨着,那歹人原以为他身上有钱——他是客店账房,怎么会没钱?谁知搜了半天没搜到,恼羞成怒才下了毒手。紫茜小姐似乎与戴宁很熟?”(稔:读‘忍’,意为熟悉)
紫茜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客官猜对了,同在一个店里做事,哪能不熟?我们又常去大清川钓鱼捕蟹。他是本地人,水性极好,大清川上下三十里河道水滩,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划舢板快如飞……不过,我们虽熟,却没别的关系。若不是我船也划得好,他才不理我这个毛丫头呢。再说,戴宁他……告诉你也无妨,他早就偷偷看上我婶婶了,整日神魂颠倒。”
“什么?你婶婶?不就是魏掌柜的夫人吗?”狄公大吃一惊,“魏夫人年龄不小了吧?”
“是的,婶婶黄氏比戴宁大六七岁,但她长得细皮嫩肉,又没生过孩子,所以不显老。唉,戴宁其实只是单相思,婶婶平日里稳重端庄、不苟言笑,其实心里早有人了,根本不理会戴宁的痴缠。半个月前,婶婶已跟人私奔了……”
“半月前就私奔了?跟谁?”狄公心中疑云又起。
紫茜摇摇头,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狄公又道:“魏夫人一走,且不说魏掌柜,戴宁肯定也如遭棒击,心里痛苦万分吧?”
紫茜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前几日我见他在账台上算账时还哼着小曲呢。到底是男人心,没长性。”
狄公心中顿时明了:魏黄氏和戴宁成功瞒过了紫茜,也瞒过了魏成。他们早已商定,魏黄氏先去山梁那边的邻县十里铺暂住,等戴宁过去。戴宁身上的地图不就用朱墨勾画出了从清川镇到十里铺的山路吗?而戴宁正是在这条去十里铺的山路上被劫杀的。眼下魏黄氏必定还在十里铺等着!他得赶紧把这情况告诉邹校尉,以便配合邻县查清细节,看来戴宁的死因并不简单。
狄公从沉思中回过神,发现紫茜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尴尬,连忙讪笑道:“紫茜小姐自便,哪日有空,还想邀你一起去大清川钓鱼。”
紫茜大喜:“明日一早我就划船载你去,沿大清川上溯几里地有个钓鱼的好地方,叫残石矶。梁大夫,奴家先告辞了。”
紫茜走后,狄公满意地抚须沉吟,却又觉得自己被紫茜的热情坦率弄糊涂了——她竟然已经知道自己是“梁大夫”!
月色当空,清辉如注,雨后空气格外清新。狄公此时倦意全消,心想离睡觉还早,不如去街市上散步赏夜。
刚走下楼,就被魏掌柜叫住:“梁大夫,有病人紧急求医,专门找上门来请您。”
狄公见店堂内坐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门口站着六个一身黑衣、紧身装束的轿夫。管家点头哈腰地上前:“请梁大夫上轿。”
狄公心想,这必定是邹校尉有急事相告,才谎称病人求医。他以“梁墨”的身份来清川镇还不到半日,怎么就突然“大名”惊动了当地?他掀起轿帘正要上轿,却大吃一惊——轿内端坐着一位年轻姑娘,一双灵秀的大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狄公慌忙后退一步,想合上轿帘问个究竟,姑娘却莺声说道:“梁大夫进轿细说。”说着往边上挪了挪身子。狄公略一犹豫,也低头钻进轿子,坐在姑娘身边。轿帘落下,轿子如飞般抬起前行。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四章
“小姐,”狄公忍不住开口问道,“府上究竟是哪一位身体不适?这么急匆匆地催人。”
“是家母。”
“糟糕,我这穷医生治不了妇人的病。”狄公不禁有些慌乱。
“嗤,家母可是三公主殿下的随身嬷嬷,碧水宫众婢女的领班。”姑娘脸上露出几分骄傲的神情。
“不知令堂患的是什么病?”狄公又小声问道。
“出了城门再告诉你,别再说话了!”姑娘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狄公讨了个没趣,又不好发作,只得暂时忍着。
出了清川镇北门走了大约二三里地,姑娘掀开轿帘,挂起帘角。一阵夜风吹进轿内,带着丝丝凉意。狄公抬头看见四周是黑郁郁的松林,轿子正沿着松林间的一条小石径蜿蜒前行。他侧身看了看那姑娘,像是在问现在是否可以开口。
姑娘先开了口:“大夫,你不必问这问那,啰嗦个不停。我只是奉命来召你进宫,其他的一概不知。眼下有几句话叮嘱你,千万别忘:轿座下有一个医箱,箱内有四包丸散和一张方笺。有个叫郭二爷的人曾请你诊治哮喘,只一副药就手到病除,因此他非常敬佩你。如今家母也患了这哮喘病,郭二爷修书一封举荐了你。——我这几句话,大夫可记清楚了?”
狄公只觉得一头雾水,口中连连应承,在肚里默默记了一遍。
姑娘伸手摘下挂钩,放下轿帘。前方已能看见碧水宫赭红色的宫墙和月光下碧莹莹的琉璃瓦。(毵:读‘三’,此处形容琉璃瓦在月光下的光泽)
忽然,轿帘外出现一片灯火,几个执戟的禁卫踏步上前。管家下马上前验过签押、交上名帖。半晌,轿子蜿蜒进入宫墙左掖的耳门。
轿子在宫中花园的回廊间七拐八绕了十来个弯。隔着轿帘时而能看到影影绰绰的灯火和宫娥、太监,狄公知道人到了这里轻易不能掀开轿帘四处张望。轿子抬到荷花池边一座高大的白玉拱桥前又停了下来。
姑娘轻声在他耳边说:“过了这座金玉桥就是内宫了,只怕监门卫的太监会盘问,梁大夫千万记住我嘱咐的那几句话来应对。”
狄公点了点头。
果然,一个白净面皮的胖太监走上前来,隔着轿帘唱喏道:“内承奉雷老公公要见一见请来的梁大夫,其余人一概在轿下等候,不得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