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十五章

老朱所谓的“看”,自然不只是看,想必是考校之意。姚广孝知道生死在此一线,遂上前,认认真真看着地图。

须臾之后,当姚广孝再次抬起头来时,他沉着如故:

“小僧不知兵,因此关于地图疆域的缺失变化,陛下与王爷心中自有成算,小僧便不班门弄斧了。小僧只想说一点,黄河改道。”

“昔日杜充决堤,乃是妄想黄河之水挡住北方铁骑,敌未损,而百姓淹死者二十余万,无家可归者更不知其数。

从此,黄河由北流故道改为夺淮入海,遗祸百年。

黄河势大,而淮河势弱,逼黄迫淮,只会使黄河之淤堵塞淮河,时间日久,淮河两岸地势随着淤泥沉淀,日益加高,水之东流,日渐艰难。

小僧斗胆妄言,图上黄河之所以复归北流,便是有朝一日,淮河不堪重负,大堤因此决口,河水倒灌,直冲彼时地势更低的北方而去,由此,其神龙之尾摆过半个华北,复现当年北宋赤地千里之惨状。

此图,便是在劝诫陛下,早下改道北流之决心啊。”

一席话听完,朱元璋勃然变色:

“妖僧好胆!你忘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姚广孝却不慌不忙,甚至懒怠于反驳这谁都知道怎么回事的民谣:“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在小僧看来,陛下如今得了此图,便不似贾鲁盲人摸象,譬如这兰考一带,图已指出,它是变更之所,派擅长水利之人,去实地考察,想来会有所收获。

古来治水,一是为了防灾,而是为了水利之便,水利可交通,又可使五谷丰登。

图上的京杭大运河,显然是殿下未来定都北京不可或缺的一环。如此,清淤大运河已成定举。

而小僧又听殿下言及小冰河期,想来是指如今气温较寻常更冷。小僧不才,并不知晓这天冷会带来什么,但浅显而想,冷则草木难生,谷物难熟。北方之游骑难以过冬,便来劫掠,南方粮食难储,则天灾难抗。兴修水利,促使良田变多,百姓有饭可吃,有衣可穿,也是必然之道。

故此,黄河修不修,何时修,怎么修,可以从长计议。但以修黄河为由,笼络天下水利之才,已是迫在眉睫之事,须知,厚积方能薄发,水利一事,到底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朱元璋听着听着,怒气倒是平了。

说得简单,说得清楚,时间也拿捏得好!

若每个大臣,都能学会这么简单的奏事,咱也不至于天天干到这么晚!

虽然每次有事就问‘计将安出’着实可笑,但留在身旁参赞一二,倒是无妨。

颇为满意的朱元璋,正要施展他的大“拿来吧你”之术,突然看见姚广孝的脑袋。那光溜溜的脑袋,叫月光一照,着实噌亮醒目。

老朱心头一腻。

果然还是个不务祖风的秃驴!

他站起来,挥挥手。

太监立刻把那张宝贝的地图重新装入紫檀木盒。地图拿走了,刚刚被收起来的棋盘和茶具,当然也被太监们原封不动,如数放回。

朱元璋本来都要走了,看见摆上桌子的东西,便立时想起自己过来时候看见的那幕:

老四慢悠悠喝茶,闲情逸致下来,时不时说说笑笑,时不时针砭江山,日子过得可真快活啊!

这样一想,素日来批阅奏折到疼痛的手腕,便越发疼痛了起来。

于是,老朱的脸色复又阴下来,没再管姚广孝,倒把朱棣拎走了。

朱棣:“?”

不是说并非过来找我吗?

然而他也只能跟着朱元璋一起走,这一走,便走到了朱元璋办政务的宫殿。

殿内,烛火还亮着,御案上放着摊开了还没有批完的奏折,殿内还有两位中书舍人,一位是夏原吉,一位是蹇义,这两人都是朱元璋颇为喜爱的臣子。

“陛下,燕王。”两位中书舍人向朱元璋和朱棣行礼。

“行了,你们继续。老四,至于你,”朱元璋轻描淡写吩咐道,“去御案那边,剩下的折子你看。”

此言一出,便是一声惊雷,劈在这殿宇之中。

不止夏原吉和蹇义,连被拎过来的朱棣,也愣在当场。

靖难之役,朱棣为什么一定要等朱允炆废了好几个叔叔之后再反?无非是与朱允炆挣个名分大义。名分是什么?是个有了不一定行,没有却一定不行的东西。

当年朱元璋草创大明,不多久便给朱标给其余孩子举行册封太子与藩王的仪式。

朱棣被册封燕王时,年仅十一岁。

现在回想过去,事情已有些朦胧了,当年的仪式,也因为这种记忆上的模糊而越发的简陋好笑起来。但再好笑的仪式,也定了上下,区分尊卑。

从此,诸皇子,便得向太子行礼。

太子,也终究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的君上——直到太子先皇帝一步,躺进棺材之中。

朱棣看着朱元璋。

如今,他的父亲,他的君主,就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夜里,普普通通地将属于太子的权利,放到他的手上。

是在试探吗?

就算是试探,朱棣的心,也怦然而动。

生时无上权力,谁不心动?

死后名传千载,谁能抗拒?

“父皇,”朱棣振奋,“我便按照自己的意见批阅了。”

朱元璋额头青筋一跳:果然是半点谦让也没有的龟儿!要是太子还在,哼哼,就让太子替咱提棍子教训他!

不过这不是太子不在嘛!

老朱权衡片刻,觉得自己既然找老四过来代班,便是熬不住夜,因此实在不值得在这深夜,再为老四耗费力气,明日朝堂之上,且还有得争呢。于是,虎着脸点完头后,便自去了殿内的小榻上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