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天然在她目光转来的瞬间,身体就绷紧了起来,男人看到了姑娘眼底深藏的,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伤,同时,他也看到了那悲伤之上,某种更加“坚硬”的东西。
“这第二杯……”
曹艾青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但这颤抖却像琴弦的余韵,更揪人心魄。
“敬你,贺天然。”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开口,想阻止,却看见女人向自己投来的目光,让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敬你懂得……取舍。”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贺天然的心上:
“天然,我知道你这个人,不喜欢赌,你说所有的棋牌游戏里,麻将太需要经营,要你耐着性子,将零碎的牌拼凑成局;二十一点又太过赤裸,胜负全系于简单的概率加减。
但你唯独钟情德州扑克,因为在这里,‘放弃’本身,被奉为一种智慧,一种生存哲学,永远在概率与风险中,做出最‘正确’的取舍,所以我敬你,敬你每一次的精打细算,敬你永远把利弊放在滚烫的真心前面。”
贺天然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知道曹艾青在陪他演,可这戏里的悲伤,是真的!
曹艾青看着他痛苦的神色,眼底的悲伤更浓,却倔强地不让它化作泪水。
她再次举杯,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仿佛要将所有过往的甜蜜、等待、以及此刻的苦涩,全部吞咽下去。
酒液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她放下酒杯,胸口微微起伏,那股浓烈的酒气让她白皙的脸颊泛起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艾青!”白闻玉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别喝了!我带你回去!”
曹艾青却对她摇了摇头,反手轻轻拍了拍白闻玉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让我最后喝一杯……白……姐。”
白姐。
这是曹艾青初到英国留学时,白闻玉让姑娘这么叫自己的,后来这个称呼,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及曹艾青与贺天然的感情逐渐加深,白姐,也就逐渐成了白姨。
坐在对面的贺盼山深深地看了眼前的这个姑娘一眼,见她伸手去抓酒瓶却因为醉意抓了个空,老男人主动帮她拿起酒瓶,将那杯酒重新满上了一半。
“这一杯……”
她环视了所有人,震惊的白闻玉,愧疚到无法呼吸的贺天然,本想看戏却被抢了风头的余闹秋,以及……深不可测的贺盼山。
酒精让她脸颊绯红,但她的眼神却亮得灼人。
“敬我自己……
敬我不够主动,让天然苦等了我这么些年,若是抛开无用的尊严,想要独立的意志,一直坚持的事业,或许我跟他也不会有这么一天……
敬我当不了一个小女人,不懂依附却又要自命清高,认为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同我一起笃信那几句‘两情若是久长时’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天真鬼话……”
她顿了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水光被强行压下,转化为更坚毅的光芒,口吻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凛然:
“最后,敬以上所有的我,她们支撑我站在这里,让我可以放胆,让我的尊严,都不被任何人捆绑;让我的悲喜,都不为任何利益典当……
我敬我自己,争、到、了、这、口、气——!”
话音落下的瞬间,曹艾青不再给所有人反应的时间,她将那杯满溢着她所有错误、所有清高、也所有尊严的酒,猛地灌入口中,一饮而尽。
随即,她又再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将空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
“砰——!”
酒杯四分五裂,清脆又决绝的碎裂声,仿佛为她与贺天然之间的这段关系,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NiceFold。”
最后的最后,曹艾青说出了一个德州扑克里的术语,意为:知道赢面不大,所以理性中带着遗憾的放弃。
她什么都明白,明白这是一场牌局,明白贺天然所有的算计和不得已,而她,选择了在最恰当的时刻,用最体面的方式,弃牌离场!
这不是认输,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基于清醒认知的胜利,曹艾青避免了贺天然抉择的痛苦,也保全了自己全部的尊严和骄傲,没有让自己沦为这场丑陋争夺中,一个哭哭啼啼的注脚!
这个姑娘再次抽出餐巾,徐徐擦了擦嘴角的酒渍,随后,她拉开椅子:
“贺叔叔,白姨,我吃好了。我想,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失陪。”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看也不看那一地狼藉,更不看身后众人各异的神色,挺直了脊梁,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贺天然怔怔地看着曹艾青消失的方向,看着她留下的那一地碎片,耳边回荡着那声“NiceFold”的术语,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空了灵魂。
“艾青,你等等……”
白闻玉同样也站起身,快步跟在她身后,但并没有将她重新拉回的意思,想必白闻玉也知道,现在的场面有多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