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草原秋风

风,是草原唯一的主宰。

它不是江南水乡那多情的信使,拂过柳梢,便漾开一池春水;它亦非金陵城中那温雅的过客,穿堂而过,便带来一室清凉。北地的秋风,是一头挣脱了缰绳的远古巨兽,是这片广袤天地间唯一的君王。它咆哮着,奔突着,用无形利爪撕裂天空,将枯黄的草海压成一片起伏的波浪,又将地上的沙土卷起,化作漫天昏黄的迷雾,狠狠抽打在每一个闯入其领地的生灵脸上。

当常遇春的“常十万”大军如一条钢铁长龙,蜿蜒着踏出长城那饱经风霜的隘口时,迎接他们的,正是这位君王盛大的、却毫无礼遇可言的欢迎仪式。

“驾!”

常遇春勒住胯下那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踏雪乌骓”。这匹跟随他南征北战、人马合一的宝马,此刻也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仿佛在抗议这刺骨的寒意。常遇春眯起那双在战场上被誉为“鹰眼”的眸子,目光穿透风幕,投向远方。

天与地,在这里被一道苍茫的灰线无情地缝合。视线所及之处,再无城墙、屋舍、炊烟,只有一片被秋色染透的、无边无际的枯黄。那黄色,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一种生命燃尽后的悲壮,如同被一场燎原野火席卷过后的余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他身上那件百炼精钢打造的明光铠,在阴沉压抑的天空下,反射着冷硬而孤寂的光泽。甲胄的冰冷,尚能抵御,可那股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却无孔不入,顺着每一个毛孔,直抵五脏六腑。

“他娘的……这鬼地方,怕不是阎王爷的放马场!”一个粗犷的声音在风中炸响,带着浓重的浙江口音。

副将李文忠催马赶到常遇春身边,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儒雅笑容的脸,此刻被风吹得通红,眉毛上甚至挂了一层细小的沙尘。他费力地拉了拉被风吹得如同战旗般猎猎作响的披风,苦笑道:“大将军,咱们出来三天了,别说元军的影子,连根狼毛都没瞧见。这风再这么吹下去,兄弟们没被敌人砍死,先被吹成干尸了。咱们的粮草……还能撑多久?”

李文忠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深入草原作战,粮草补给便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们携带的军粮,在这样高强度的行军和恶劣环境下,消耗得比预想中快得多。

常遇春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远方那片模糊的地平线,仿佛要在那片枯黄中看出一朵花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喧嚣的河面,瞬间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李文忠耳中:“文忠,别光看,用你的鼻子,闻闻这风里的味道。”

李文忠一愣,满脸的不可思议。在这鬼地方,除了沙子和马粪,还能有什么味道?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大口气。下一刻,他便被那股混杂着沙土、腐草和某种不知名腥臊的气味呛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眼泪都飙了出来。

“咳咳……将军!您就别拿小的开涮了!除了沙子,就是一股子……一股子牛羊粪沤了半年的骚味儿!还有……还有点死人骨头的腥气!”他一边咳,一边抱怨。

常遇春的嘴角,却在这时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具穿透力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戏谑,反而带着一丝顶级猎人终于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与冷静。

“你说对了一半。”他缓缓转过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在昏暗天色下亮得惊人,仿佛能刺穿这层层叠叠的风幕,直视草原的内心,“文忠,你闻到的牛羊粪骚味,很新鲜,说明不久前有大群的牲畜经过。那股子腥气,也不是陈年旧骨,而是……血腥味,很淡,淡得几乎要被这风吹散了,但它确实存在。”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笃定:“而且,除了这些,还有一种味道……恐惧的味道。元军的残部,就像一群被我们打断了脊梁骨的饿狼,他们不敢再集结,也不敢逃得太远。他们只会躲在这片草海的某个角落里,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舔舐伤口,喘息着,等着我们因为疲惫和焦躁而露出破绽。这风,是他们的掩护,也是我们的机会。”

李文忠怔住了。他顺着常遇春的目光望去,那片死寂的草原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每一处起伏的草坡,每一片低洼的草地,似乎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他这才明白,在常遇春眼中,这片荒芜之地,并非绝境,而是一个巨大的、充满变数的棋盘。

常遇春并非天生嗜血的屠夫。他出身农家,深知百姓疾苦。只是,生逢乱世,身负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知遇之恩,他别无选择。身为大明的第一战神,他的使命,就是用自己的铁蹄和战刀,为大明王朝扫清一切潜在的威胁,为身后的亿万百姓,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和平长城。对他而言,战争是一门残酷的艺术,而这片苍凉的草原,就是他即将挥毫泼墨的巨大画卷。只是,这画卷的底色,未免太过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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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令下去,”常遇春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全军收缩阵型,以‘三才阵’缓行。斥候营再放出去三十里,呈扇形探查,重点寻找水源和新鲜的马蹄印、粪便。记住,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我们是来打狼的!打狼,就得有比狼还足的耐心!”

“是!”李文忠精神一振,大声应诺,随即打马离去,传达将令。

行军的艰苦,远超出了这支百战之师的想象。

白日里,天空像一块褪了色的蓝布,太阳挂在上头,却吝啬地不给一丝暖意,反而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支在草海中挣扎的军队。寒风与烈日交替肆虐,将士们口干舌燥,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说一句话,都会牵起一阵刺痛。汗水刚一浸湿内甲,便立刻被寒风吹透,那滋味,如同有人用冰冷的铁针在皮肉上穿刺。

到了夜晚,气温更是骤降,仿佛瞬间从初秋坠入了严冬。薄薄的牛皮帐篷在这呼啸的北风中,脆弱得像一张纸,被吹得噼啪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撕成碎片。士兵们只能几个人挤在一起,裹着单薄的被子,在冰冷坚硬的草地上蜷缩着入睡。午夜时分,许多人会被冻醒,只能睁着眼睛,听着帐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默默地计算着离天亮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