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滁州城外的行辕后院浸染得一片静谧。几颗疏星,吝啬地洒下几点微光,勉强勾勒出檐角冰冷的轮廓。常遇春被安置在这间偏房里,房间的门扉是崭新的,透着一股刚上漆的木香,与他记忆中黑风寨那些被烟熏火燎、歪歪斜斜的木板房,简直是云泥之别。
屋内不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张软榻,铺着厚实的褥子,触手温软,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的。旁边一张书桌,漆面光滑,桌面平整,上面甚至还摆放着笔墨纸砚,虽然他一个字也写不出,但这摆设本身,就透着一股读书人的雅致与规矩。角落里,一套简单的茶具安静地立着,青瓷的盖碗,白玉般的茶盏,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一切,都比他在黑风寨当“王大当家的”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那时候,他睡的是硬邦邦的稻草堆,吃的不过是抢来的粗茶淡饭,身边是随时可能背叛、随时可能死去的亡命之徒。而现在,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安稳,那么……洁净,仿佛一个温柔的陷阱。
他躺在软榻上,冰凉而坚硬的地面似乎还烙印在脊背上,那是他逃亡途中,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的记忆。然而此刻,这软榻的舒适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的放松,反而让他的心更加难以平静,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层层叠叠,久久不散。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那些纷乱的思绪,但刚才与朱元璋在行辕大帐内的对话,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脑海里。他记得朱元璋坐在那张巨大的虎皮椅上,身姿挺拔,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岳。烛火跳跃,映照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又像是能洞穿人心的利剑。就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剥光了皮的兔子,无处遁形。
“常遇春,你可知我为何收留你?”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能穿透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他记得自己当时梗着脖子,带着一股子亡命徒的狠劲:“我手底下还有几十号兄弟,我这条命,还有他们的命,都愿意跟着明公您,打出一个朗朗乾坤!”
“朗朗乾坤?”朱元璋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好大的志向。只可惜,你手上沾的,是污浊的血。”
那话里的意思,他明白。朱元璋知道他的出身,知道他是绿林道上的“常大胆”,知道他带着一帮人在黑风寨啸聚山林,杀人越货,是朝廷眼中的“巨寇”,百姓口中的“强盗”。他甚至知道,那个外号“血手人屠”,是何等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朱元璋收留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但这并不意味着信任。
“本帅会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证明自己的价值。”朱元璋最后那句,像一把钥匙,又像一把锁,打开了一扇门,却也关上了一扇窗。
他知道,朱元璋对他,并不是完全信任的。这份收留,带着试探,带着算计,更带着深深的顾忌。朱元璋或许看到了他身上的某种特质——那种在刀口舔血中磨砺出的狠劲、胆识和野性,但同时也清楚地知道,他来自哪里,他做过什么。朱元璋的队伍里,有儒雅的士子,有忠厚的老兵,有怀揣着“仁义”理想的志士,而他,常遇春,却是一个“前科累累”的绿林悍匪。这种身份的落差,注定了他必须付出比别人多百倍的努力,才能赢得那一点点本不该属于他的信任。
常遇春明白,朱元璋这是在考验他,在考察他。像农夫观察一株带刺的野花,既想看看它能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又担心它会不会扎伤自己。朱元璋想要看看,他是否真的有诚意改过自新,是否真的有能力成为一柄利刃,而不是一个潜在的祸患;是否真的值得他,那位胸怀大志、志在天下的一代枭雄,去信任。
他必须证明自己,必须让朱元璋相信他。他不是被逼无奈才走上绿林道,但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他就必须承担起所有的后果。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洗刷身上的污名,是为了在这乱世中寻得一条生路。更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兄弟,那些在黑风寨被元兵剿杀,或是为了掩护他逃亡而牺牲的袍泽。他们的血,还温热地烙印在他的心上。还有那些还在等待他的兄弟,那些散落在江湖各处,对他还抱有期望,愿意跟随他闯荡一番天地的伙伴。他不能让他们失望,不能让他们觉得,他们的信任和牺牲,最终只换来一个背叛和死亡。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那仿佛一场冗长而残酷的噩梦。他从黑风寨的烈火中逃出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路向南,风餐露宿,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他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和磨难,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风刮得他皮肤生疼,饥饿和疲惫如影随形。他亲眼看到过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在追兵的箭雨下倒下,发出不甘的嘶吼;也看到过善良的村民,因为收留了他而惨遭元兵屠戮。他看到了这个江湖的残酷,如同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吞噬着一切善良和希望;也看到了这个江湖的无奈,弱肉强食,没有道理可讲,只有实力才能决定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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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一个在山寨里横冲直撞、只知打打杀杀的莽撞少年,在逃亡的磨砺中,逐渐成长为一个更加成熟而冷静的战士。他学会了如何像影子一样隐藏自己的行踪,如何在月光下辨别方向,如何在密林中寻找水源和食物,如何在最危险的时刻保持冷静,如何在追捕者的眼皮底下巧妙地周旋。他变得更加谨慎,更加小心,也更加狠辣。他知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中,只有强者才能生存,只有狠人才能立足。那些曾经让他觉得刺耳的“仁义道德”,在生死一线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亲手杀过追兵,也为了活下去,做过一些违心的事情。每一次挥刀,每一次抉择,都像一把钝刀,在心头割过,留下隐秘而深刻的痛楚。
他想起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的面容,在记忆里愈发清晰。是老二阿牛,那个总是咧着嘴笑,说等打下江山要娶邻村那个卖豆腐姑娘的憨厚家伙;是老三猴子,身手敏捷,像个猴子一样机灵,总是冲在最前面;是老五黑子,沉默寡言,但对他忠心耿耿……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笑容,他们临死前望向他的眼神,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如同烙铁。他知道,他们是为了他,才死去的。那些元兵的目标是他,是那个“血手人屠”要拿他换功名的常大胆。他知道,他必须活下去,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活下去,才有机会为他们报仇,才有机会证明,他们的牺牲,不是白费。
他想起那个黑影,那个在滁州城外,神秘出现又消失的黑影。那人只说了一句话:“血手人屠在追杀你,快去投奔朱元璋,他那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那人还告诉他,朱元璋正在招兵买马,反抗元朝的暴政。那人对他,是有所帮助的,指引了他一条生路,也是有所期待的,期待他能在这乱世中闯出一片天。他知道,他不能辜负那个人的期望。那个黑影是谁?他不知道,但他隐隐觉得,那个人或许并不简单,或许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想起朱元璋,那个他想要追随的人,那个他想要为之奋斗的人。在逃亡途中,他也听说过朱元璋的事迹,那个出身贫寒,从和尚、乞丐一路摸爬滚打,最终拉起一支队伍,反抗元朝统治的传奇人物。他知道,朱元璋是一个值得他追随的人。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一种从底层挣扎出来的坚韧,一种不向命运低头的狠劲,还有一种……隐隐的,想要改变这个世道的决心。他知道,在朱元璋的麾下,他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不再像在黑风寨那样,只是一个小小的头目,而是真正地,为这个乱世,为那些死去的兄弟,去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睁开眼睛,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他的眼中,却如同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焰,充满了坚定和决心。他知道,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朱元璋给他的机会,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稍纵即逝。他知道,他必须让朱元璋相信他,信任他,哪怕是用生命去赌。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晨曦像一层薄纱,轻柔地笼罩着滁州城。常遇春便精神抖擞地来到了行辕。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短打,虽然还是粗布麻衣,但至少没有了昨日的风尘仆仆,显得精神了许多。他站在行辕大帐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才抬手,恭敬地敲了敲厚重的帐门。
“进来。”里面传来朱元璋沉稳的声音。
常遇春推门而入。帐内光线明亮,几案上堆满了文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朱元璋正坐在案前,手持一支狼毫,低头批阅着什么,偶尔拿起朱笔,在文书上圈点几下。他的背影挺拔,透着一股专注和威严。
看到常遇春进来,朱元璋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来。他穿着一身素色劲装,腰间束着一条皮带,更显得身姿矫健。他上下打量了常遇春一番,目光如炬,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
“常遇春,你来了。”朱元璋的声音平静无波,“有什么事吗?”
常遇春连忙上前几步,在离朱元璋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而恭敬:“回明主,小人无事不敢擅入,有事才敢打扰。小人想请明主吩咐任务,让小人效力。”
他特意强调了“效力”二字,表达自己的决心和诚意。他知道,朱元璋需要的是能打仗、能为他卖命的人,而不是一个闲人。只有主动请缨,才能显示出他的价值。
朱元璋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赞许,也带着几分审视。“好!本帅正愁无人可用,你既然来了,本帅就给你一个机会。”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常遇春脸上,“你擅长隐匿,身手也还不错,本帅最近得到消息,元军有一支精锐部队,正在秘密向滁州一带移动,意图不明。本帅怀疑,他们可能是要来偷袭我军。你……去探探虚实,如何?”
常遇春心中一凛,一股电流仿佛从脚底窜上头顶。他立刻明白了朱元璋的意思。这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任务,这分明是一次考验!元军的精锐部队,那可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绝不是黑风寨那些乌合之众能比的。一旦被他们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这任务,凶险异常。但他同时也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绝佳机会。朱元璋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看他是否有胆识,是否有能力,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能为他“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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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遵命!”常遇春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退缩。这不仅是他证明自己的决心,也是他对那些死去的兄弟的承诺,更是他对朱元璋的承诺。他不能退缩,不能辜负这份信任,哪怕这信任还带着怀疑的成分。
“好!”朱元璋的眼神明显亮了几分,“本帅就相信你一次!你带几个人去,务必小心谨慎,不要打草惊蛇。记住,活着回来,把情报带回来。”
“是,明主!”常遇春恭敬地回答,胸膛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起伏。
朱元璋点了点头,说道:“去吧,本帅等着你的好消息。”
“是,明主!”常遇春再次叩首谢恩,然后才直起身,转身退了下去。他的背影挺拔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