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勇气:“阿兄(司马师)他……近来行踪愈发诡秘。前日我偶然听闻他麾下那个叫陈幕的部属,在西市与人争执,言语间透出的狠戾之气,绝非善类。阿兄他……竟在私下阴蓄此等亡命之徒!一旦事泄,便是泼天大祸,灭顶之灾!我司马家累世清誉,诗礼传家,难道真要行此阴私险恶之道,将阖族性命悬于刀尖之上吗?”
他又想起昨日在花园偶遇嫂嫂夏侯徽,她独自坐在水榭边,望着池中残荷出神,眼角犹有未拭净的泪痕。那般凄楚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明艳照人的夏侯家贵女判若两人。“还有夏侯嫂嫂……她与阿兄……母族夏侯氏与夫家如今势同水火,她身处其间,何其煎熬!权力之争,竟要碾碎骨肉亲情至此吗?”
最后,他想到了母亲张春华。今日清晨,母亲又亲手熬了参汤,让他送去父亲书房。却在廊下被柏灵筠拦住,那女子言语温婉,态度却坚决,只说太傅与蒋济大人商议要事,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他端着那盅渐渐失温的汤,看着母亲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心中如同堵了一块寒冰。“父亲他……如今眼中,可还有母亲这数十年结发之情?”
他猛地抓住王元姬的手,那手冰凉。“元姬,我常夜半惊醒,汗透重衣。思及前朝霍光,何其显赫,身后家族夷灭;再看本朝……若他日……他日事有不成,或即便成了,后世史笔如铁,我司马氏岂非与王莽、董卓之流并列?‘叛臣’二字,如千钧重担,我怕……我怕担不起,更怕子孙后代永世不得翻身!”
室内烛火跳跃,映得他脸上阴影明灭不定。
王元姬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静静聆听着,直到他语声渐歇,只剩粗重的喘息。她沉默片刻,方柔声道:“夫君所虑,皆是正道,妾身明白。”她提起案上温着的执壶,为他重新斟满茶水,“然,妾闻江东陆逊,忠勤王事,辅佐太子,可谓竭智尽忠。然去岁吴国‘二宫之争’,他屡次上疏,触怒吴主,忧愤而亡。其子陆抗,如今在吴国亦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乱世之中,忠贞二字,有时反倒成了催命之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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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冷静,看着自己的夫君:“妾观当今时局,大将军一党,自正始以来,改制《戊辰诏书》以削中正之权,尽用私昵;奢靡无度,凿窟室,蓄声伎,府中用度堪比宫廷;更兼兴势之败,丧师辱国,却只知文过饰非。其人其行,已渐失朝野士民之心。父亲与兄长所为,虽手段……酷烈了些,然细想来,亦是无奈自保,乃至……为家族,在这危局之中,寻一线渺茫的生机。”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世事如棋,非进即退。进一步或可海阔天空,退一步……恐是万丈深渊。妾知夫君心存仁念,顾惜名声,眷恋温情。然大势如此,犹如淮水东流,纵有千回百转,遇山阻石拦,亦终须归海。妾别无他求,只愿夫君行事,上不负家国社稷之托,下不愧天地良心之责,于这滔滔洪流之中,寻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司马昭怔怔地听着,妻子的话语像一道微光,穿透了他心中厚重的迷雾。他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数日后午后,太傅府书房。
窗外细雨绵绵,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室内,一缕檀香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司马懿半倚在胡床上,面容在缭绕的青烟后显得有些模糊。他指间夹着一枚温润的黑玉石棋子,久久未落。
司马昭坐在他对面,心神不宁。棋盘上,他执白,在右下角与黑棋激烈缠斗,虽然勉强做活一块,但外围尽失,局面已显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