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司马懿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真乃天下奇才也。”
这句话里没有权谋,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敬佩与叹息。
十日后的洛阳,迎来了盛大的凯旋仪式。
朱雀大街上人山人海,百姓们夹道欢呼,争相一睹大都督的威仪。司马懿骑在皇帝特赐的紫骍马上,身着骠骑将军的戎装,在大都督府属官及部分北军五校仪仗的簇拥下缓缓前行。他面色平静,不时向道旁的百姓颔首致意。
“大都督万胜!”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司马昭在父亲身后半个马身的位置,低声道:“洛阳百姓对父亲爱戴有加。”
司马懿目不斜视,声音只有身旁的二子能够听见:“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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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前的广场上,魏帝曹睿亲自出迎。这位年方二十八岁的皇帝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显得神采奕奕。虎豹骑精锐,作为皇帝的贴身仪仗与护卫,肃立在御驾两侧,甲胄鲜明。
“骠骑将军劳苦功高,为朕扫平西陲大患,实乃社稷之臣!”曹睿快步上前,亲手扶起正要行大礼的司马懿。
“老臣不敢当陛下如此厚誉。”司马懿躬身道,“此皆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老臣不过尽本分而已。”
曹睿挽着司马懿的手臂,一同走向嘉福殿。殿内早已摆下盛大的庆功宴。金碧辉煌的殿宇中,熏香袅袅,乐声悠扬。
宴席上,曹睿频频举杯,对司马懿极尽褒奖之词:“自武皇帝起,诸葛亮便是我大魏心腹之患。今将军一举平定,功在千秋!朕已下诏,增将军食邑三千户,赐钱三百万,帛五百匹,加封开府仪同三司,以彰殊勋!”
群臣纷纷举杯祝贺。司马懿起身,恭敬地接过皇帝亲赐的御酒,一饮而尽:
“老臣谢陛下隆恩!然此战之功,实乃夏侯霸、夏侯威突阵斩将,夏侯惠、夏侯和督运粮草,郭淮、孙礼固守北原,张虎、乐綝等将士用命,老臣不过总揽全局,岂敢独居此功?”
他言辞恳切,将功劳尽数推给麾下将领,特别是将夏侯氏四位宗室子弟放在首位,既彰显了宗室的功劳,也显得自己毫无私心。提及郭淮、孙礼等实权将领,更是毫不吝啬赞誉之词。
然而,在觥筹交错之间,当司马懿举杯向皇帝致意时,他的目光与御座上的曹睿有过一瞬的交汇。皇帝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真诚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是对辅国老臣的赞赏,也是对心头大患终得铲除的由衷喜悦。但就在曹睿仰头饮下杯中酒,视线将移未移的刹那,司马懿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应有的礼节性注视,要长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就在那一瞬里,年轻人眼中惯有的、对他这位三朝元老的依赖与热切,似乎被一种更冷静、更抽离的东西覆盖了,那是一种帝王子嗣在评估一件过于趁手、以至于需要小心掌控的利器时所特有的审视。
这感觉转瞬即逝。曹睿已笑容满面地转向前来敬酒的宗正曹恪,亲切地询问起宗室子弟的学业。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司马懿的错觉。
但司马懿知道,那不是错觉。
宴席的另一端,以武卫将军曹爽为首的宗室集团聚在一处。曹爽正与身边的散骑常侍夏侯玄、尚书邓飏等人交谈,声音不高,但偶尔投向司马懿方向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戒备。
“昭伯兄看,”夏侯玄举杯掩口,低声道,“陛下对司马公信重有加,赏赐颇丰啊。”
曹爽看着御座旁谦恭谢恩的司马懿,肥硕的脸上挤出一丝假笑:“骠骑将军劳苦功高,理当如此。况且,雍凉军事,日后仍需仰仗司马公,陛下倚重,亦是常情。” 他话虽如此,手中金杯却被不自觉地捏紧。这信重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只要司马懿仍手握西陲兵权,其声望与实力便是他曹爽无法逾越的高山。
这些细节,都被司马懿收入眼中。他依旧与前来敬酒的文武官员谈笑风生,神色如常。皇帝的褒奖、丰厚的赏赐,在旁人看来是无比的信任与荣耀,但在他心中,却清晰地衡量着另一笔账:郭淮、孙礼等将领的贺词背后,有多少是出于真心,有多少是慑于他仍掌握的权柄?曹爽等人表面的恭维下,又藏着多少急于将他拉下马的心思? 这看似稳固的恩宠,实则如履薄冰。他心底那根弦,因此绷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