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蒸腾起来的,不只是米香

民议堂的檀木案几被指节叩出轻响时,周芷若正盯着舆图上那团灰。

灶形的灰团边缘还沾着铜铃震落的锈屑,像极了幼时在峨眉后厨见过的,老火粥熬干后黏在锅底的焦痕——那是温度与时间共同刻下的印记。

周姑娘。阿牛的脑袋从门帘后探进来,粗布围裙还沾着揉面的白粉,各灶头的掌柜都到齐了,连西市卖糖粥的王婶都带着砂锅来了。

周芷若将舆图卷起时,指腹擦过断肠坡三个字。

那里的锅声昨夜顺着风传到民议堂,震得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也震得她心里某个久封的匣子开了条缝——当年灭绝师太临终前塞给她的那碗素斋汤,汤里沉的不只是菌菇,还有得民者得江湖的话。

堂内的喧哗在她掀帘时突然静了。

三十来个灶头掌柜或坐或站,陶锅铜釜在八仙桌上摆成一片,最前排的老周头正用抹布擦他那口豁了边的炒菜锅,锅沿的豁口在烛火下泛着钝光。

总攻还有七日。周芷若站在堂中,目光扫过每张被灶火熏得发红的脸,三千明教儿郎在前线啃冷馍,元兵的箭雨能伤他们的皮肉,可饿上三天——她顿了顿,指尖点向老周头的豁口锅,这口跟了您三十年的锅都知道,饿肚子的人,骨头先软。

可送粮队过鹰喙峡要绕二十里山路!卖腌笃鲜的李婶拍着她的陶瓮,元兵的斥候就蹲在崖顶,锅铲碰出个响都能招来箭!

我们不送粮。周芷若从袖中抽出张纸,展开时满室飘起米香——那是用米汤画的行军路线图,送热饭。

前七日,每日三顿,每顿出自不同村庄。她指向图上星罗棋布的红点,东头村的酸粥,西坡寨的菜饼,南山坳的萝卜汤。

老周头的豁口锅地磕在桌沿:热饭过了半个时辰就凉透,送到前线早成冷浆糊!

用林姑娘的行军锅。周芷若转头看向立在门边的林晚儿,对方正用修锅的小锤敲着块碎铁片,双层夹陶,中间填灶灰保温。她拾起案上的陶片,对着烛火,能看见夹层里细密的炭痕,昨晚断肠坡的锅声,就是靠这层炭灰传的声。

林晚儿的小锤停在半空。

她想起赵铁嘴敲铜锣时,韩九姑血手按在锅片上的模样——原来锅不只是盛饭的,更是传声的,是连心的。

她将碎铁片收进腰间的皮袋,开口时声音比平时轻:同心灶的三百口行军锅,明早就能送到各村庄。

可元兵要是劫队......李婶的话被周芷若的笑声打断。

她望着堂外渐亮的天色,晨光里飘来卖早点的吆喝,他们怕的是刀,我们送的是碗。

元兵能杀一个挑锅的老汉,能杀三千口锅么?

堂内静了片刻,老周头突然用豁口锅敲出三声脆响。

李婶跟着拍陶瓮,王婶的砂锅撞在腌笃鲜的瓮上,叮当声里混着此起彼伏的应和:我家出小米粥!我送腌菜配饭!

林晚儿摸出怀里的母灶残片,那点烫意从掌心漫到心口——原来当年铸锅时总想着补漏,此刻才懂,锅的裂缝里,能漏出最烫的民心。

执行首日的鹰喙峡飘着细雪。

吴二狗的瘸腿踩在冰面上,独眼紧盯着崖顶的云。

他身后十二人,每人背着半片行军锅,锅沿系着稻草绳,像背着面面铜锣。

小瘸子,骡夫老陈扯了扯冻僵的缰绳,这鬼天气,骡蹄子都要冻在冰上,你偏要拆了锅当滑——

雪崩的轰鸣打断了他的话。

吴二狗的独眼瞬间眯起。

雪雾里,半座山崖的积雪正往下滚,将唯一的山路埋成白坟。

老陈的骡子惊得直踢腿,铜铃撞在雪地上,碎成几星暗响。

拆锅!吴二狗的瘸腿在冰面上一撑,单手卸下背上的锅,稻草铺底,锅片当轨!他想起阿爹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喉管被箭射穿的声音像拉风箱:舌头最怕闷,通气才活得久......那时阿爹是乞食帮的舌底签,用舌头尝遍百家饭,探来情报。

此刻他的舌头还在,只是要换种方式。

十二片行军锅被稻草绳串成两条长链,铺在冰坡上泛着冷光。

吴二狗将装着热粥的陶罐放在顶端,用冻红的手一推。

陶罐顺着锅轨滑下去,撞在第二片锅上,一声,又弹向第三片——叮当声像串起的铜铃,在雪谷里荡开。

跟上!吴二狗瘸着腿跑下冰坡,独眼紧盯着陶罐。

雪越下越密,可锅轨上的稻草裹着热粥的气,在冰面蒸出层白雾,竟比骡队的脚印还清晰。

前哨营的炊烟刚冒头时,陶罐地撞在炊事班的锅台上。

士兵们围过来,掀开陶罐盖的瞬间,酸粥的热气裹着小米香冲出来,烫得人眼眶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