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半个在常人看来难以下咽的馒头,看着小乞丐那递过馒头来的、黑瘦却干净的手,再看看孩子身上那件比自己好不了多少、满是破洞、在寒风中显得如此单薄的衣服,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了他的鼻腔和眼眶。
他颤抖着,试图抬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去接,但手臂只是无力地抬起一点,便又沉重地落下。
小乞丐看到了他的徒劳,他没有犹豫,伸出黑瘦的小手,小心地将那干硬的馒头掰下一小块,然后更加小心地、一点点地喂到大悲老人的嘴里。
馒头碎屑粗糙,摩擦着他干涩疼痛的喉咙,难以下咽。但他却用尽全身力气,配合地吞咽着。这带着馊味和孩童掌心温度的粮食,是他这两个月亡命生涯中,唯一一口不是偷来、抢来、乞讨来,而是被“给予”的食物。每一口,都像是在他冰冷的心田里,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吃了两三小块,大悲老人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够了。他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力气,但身体的寒冷和毒发的痛苦依旧剧烈。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磕碰的声音更加清晰。
小乞丐看着他青紫的嘴唇和颤抖的身体,小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了苦恼的神色。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除了那件破破烂烂的短袍,再无他物。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大悲老人瞳孔骤然收缩、灵魂都为之震颤的举动——
他伸出小手,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能蔽体御寒的、打满补丁却依旧破烂不堪的短袍的扣绊!
“老爷爷,你冷吧?” 小乞丐一边费力地解着那几乎要散架的布扣,一边用稚嫩的声音说着,“这个……这个给你盖着,会……会暖和一点的。”
他将那件还残留着自己微末体温的、充满汗味和尘土的短袍脱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像是怕碰疼了对方一样,将它盖在了大悲老人冰冷、污秽的身躯上。
短袍落下的一刹那,大悲老人只觉得一股根本无法抑制的热流猛地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肆意流淌下来。他活了四十多年,在少林寺是被人忽视的尘埃,在江湖是人人喊打的叛徒,何曾有人……何曾有人如此对待过他?将自己仅有的、赖以生存的微薄温暖,毫无保留地给了一个躺在垃圾堆里、濒死的、肮脏的陌生人?
这孩子自己,此刻却光着瘦弱的、肋骨清晰可见的上身,在初冬微凉的空气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双臂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但他看着大悲老人身上盖着的袍子,却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使命般,对着大悲老人,露出了一个腼腆的、带着点羞涩,却又无比纯净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道最强烈的光,瞬间击碎了大悲老人心中所有的壁垒。
“孩……孩子……” 他终于嘶哑地发出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哽咽,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他看着小乞丐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水、不含一丝贪婪与杂质的眼睛,看着他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却依旧关切地望着自己的样子,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念头,如同宿命般在他心中轰然落定——
炎炎功,这带来无尽灾祸、让他家破人亡(虽然他已无家)、堕入无边地狱的不祥之物,绝不能留给那些道貌岸然的武林人士!与其让它继续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不如……不如送给这个孩子!这个在他生命最后时刻,给了他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纯粹温暖的苦命孩子!
他颤抖着,用尽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艰难地、摸索着从自己怀中紧贴胸口的位置,掏出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那块冰冷沉重、黑沉无光的玄铁令;另一样,则是用油布紧紧包裹、缠绕了无数层、仿佛与他生命融为一体了的——炎炎功木人。
他先拿起那块玄铁令,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抓住小乞丐那只冰冷的小手,将玄铁令死死塞进他的手心,用尽气力握住,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郑重:
“孩……孩子……听……听我说……这……这个令牌……你……收好……藏好……去……去找……摩天居士……谢……谢烟客……他……见到这个……能……能护你周全……一定……要找到他……”
然后,他松开手,又艰难地捧起那个更加沉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包裹,几乎是用了最后的意志,将它推到了小乞丐的面前。他浑浊涣散的眼睛里,陡然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异常明亮的光彩,死死地、带着无尽嘱托地盯住小乞丐懵懂的眼睛:
“还……还有……这个……也……给你……记住……不……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包……包括……谢烟客……找个……没人的……安全的……地方……再……再看……千万……千万……不能……让人……知道……”
剧烈的咳嗽猛然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乌黑发臭的血块从他口中涌出,他的身体一阵剧烈的痉挛。但他那只如同枯枝般的手,却依旧固执地指着那个油布包裹,眼睛死死地盯着小乞丐,直到看见小乞丐虽然满脸茫然,却还是用力地、认真地点了点头,将那两样东西紧紧抱在怀里时,他眼中那最后的光彩,才如同燃尽的烛火,缓缓黯淡下去。
一股奇异的平静感,如同温暖的潮水,淹没了他所有的痛苦、恐惧与不甘。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了他生命最终温暖的孩子,看了一眼那方从垃圾堆缝隙里看到的、灰蒙蒙却无比珍贵的天空,然后,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件带着小乞丐体温的破旧短袍,依旧覆盖在他冰冷僵硬的躯体上。垃圾堆的恶臭依旧弥漫,远处的追兵或许仍未远去,但他的世界,终于归于永恒的沉寂。
那尊引得江湖震动、血雨腥风的炎炎功木人,连同它未解的奥秘与沉重的因果,就这样,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