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稻草下的微光

时间,在垃圾堆的腐朽与恶臭中,黏稠而缓慢地流逝。

大悲老人已经不记得自己蜷缩在这污秽之地多久了。或许是一天,或许更久。五毒教的剧毒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混合着灼热的火焰,在他体内疯狂窜动。胸口那五道乌黑的指痕已然溃烂,流出黄绿色的脓水,与垃圾的腐臭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喉咙干得像是塞满了沙砾,连吞咽口水的力气都已失去。

寒冷是另一种酷刑。江南初冬的湿气无孔不入,穿透他单薄破烂的衣衫,直透骨髓。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四肢早已麻木,只剩下躯干核心处那一点因毒性和寒冷交织而产生的、诡异的灼热感。

饥饿与干渴更是最残忍的刽子手,缓慢而坚定地剥夺他最后的生机。胃袋痉挛着,发出空洞的鸣响,眼前阵阵发黑。他曾试图舔舐身下混合着污水的烂泥,那咸腥恶心的味道却引得他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干呕了半天,只吐出些酸涩的胆汁。

意识开始涣散,现实与幻觉的界限变得模糊。他时而觉得自己回到了少林寺温暖的厨房,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得他浑身暖洋洋的;时而又看到妙空方丈站在藏经阁前,目光悲悯却又带着深深的失望;更多的时候,是无数张扭曲狰狞的脸——青城派的道士、五毒教的番僧、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江湖客,他们挥舞着刀剑,嘶吼着“炎炎功”、“叛徒”,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要将他撕成碎片……

“不……不……”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残存的求生欲让他死死抠住身下冰冷的淤泥,指甲翻裂也浑然不觉。耳朵像受惊的兔子般竖着,竭力捕捉着垃圾堆外的一切声响——青城派那几口带着浓重川音的官话,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依旧在附近时隐时现地回荡。他知道,自己就像掉入陷阱的猎物,任何一点动静,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身体的最后一丝热量也要被寒冷带走的时候,头顶上方,那捆为他提供了最后一点遮蔽的、最厚实的腐烂稻草,突然被人“哗啦”一下,猛地掀开了!

光!

久违的、刺目的天光如同利剑,瞬间刺破了他习惯的黑暗,让他眼前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见。与此同时,一股新鲜的、冰冷的空气涌入,却让他几乎停滞的肺部一阵抽搐。

被发现了!

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本已麻木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他下意识地就想蜷缩得更紧,或者挣扎着爬起来,却只是徒劳地让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他只能绝望地、艰难地向上转动眼珠,等待着即将落下的刀剑或更可怕的毒手。

预想中的厉喝或攻击并未到来。短暂的死寂后,他听到了一声属于孩童的、带着惊吓的轻呼:“啊呀!”

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似乎是有人慌乱后退,跌坐在地的声音。

大悲老人拼命眨动被光线刺痛的眼睛,视线好不容易才重新聚焦。

映入他模糊视野的,并非青城派的青色道袍,也不是五毒教徒斑斓诡异的服饰,而是一张凑得很近的、脏兮兮的小脸。

一张属于一个十二三岁小乞丐的脸。

那小乞丐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沾满了泥污,头发乱得像草窝,唯有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此刻正瞪得圆圆的,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未加掩饰的惊吓和好奇。他显然被垃圾堆里突然冒出的这个“东西”吓得不轻,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大悲老人。

短暂的惊恐对视后,小乞丐看着大悲老人那奄奄一息、浑身污秽、胸口还有着可怕创伤的凄惨模样,眼中的惊吓渐渐褪去,一种天然的、未谙世事的怜悯浮现出来。他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重新爬起身,蹲在垃圾堆的边缘,不敢靠得太近,小声地、带着试探问道:

“老……老爷爷?你……你怎么睡在这里呀?你……你受伤了吗?流了好多血……”

声音稚嫩,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在这充满绝望和恶臭的角落里,显得格外不真实。

大悲老人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在这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骤然松弛了一丝。不是追兵……只是一个……迷路的小乞丐?

他张了张嘴,干裂起皮的嘴唇黏连在一起,费力地翕动着,想发出点声音,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破碎、沙哑的“嗬……嗬……”声,如同被丢弃的破风箱。他甚至能感觉到嘴唇因用力而裂开,一丝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渗入齿间。

小乞丐看着他艰难蠕动的嘴唇,那青紫的颜色和干涸的血迹是如此刺眼。他眨了眨乌黑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脸上露出一丝挣扎,低头看了看自己瘪瘪的肚子,又看了看垃圾堆里这个似乎马上就要死去的老人。最终,怜悯战胜了饥饿。

他转过身,在自己那个比大悲老人身上稍好但也同样破烂的包袱里摸索了一阵,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包,手帕虽然肮脏破旧,却叠得整整齐齐。他一层层地打开,仿佛在展示什么绝世珍宝,最终露出了里面包着的东西——半个已经干硬发黄、甚至边缘有些发霉的馒头。

“老爷爷,” 小乞丐将馒头递到大悲老人的嘴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好意思,“你……你是不是饿了?这个……这个给你吃。我……我今天就要到这个,就剩一半了……”

大悲老人彻底愣住了。

两个月来,他经历的尽是世间的冷酷与恶意。人们的眼神里只有贪婪、鄙夷、杀意。他早已将心封闭,不再相信任何善意。可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一个同样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孩子的最朴素的给予,像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毫无征兆地刺破了他内心厚重的冰层,直抵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