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朱不辞侧身让开一步,露出身后另一人时,厅内除了顾云帆等少数修为高深、早已感知到的人之外,其余众人,尤其是那些中层将领们都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色。
只见那人身着月白色暗纹锦袍,腰束蟠龙玉带,身形挺拔,面容俊朗温润,眉宇间带着一股皇家贵胄的雍容气度和与其极为不搭的江湖游侠的豪气,眼神清澈温和,并无多少骄矜之色,嘴角噙着一丝友善的笑意。他并非空手而来,手中捧着一个长约三尺余、以暗紫色冰蚕丝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物件。
“林兄,沈姑娘,南璃一别,无恙否?” 那青年笑着拱手,声音清越悦耳,带着几分旧友重逢的真诚喜悦。
林青阳目光一凝,此人正是当年在南璃有过数面之缘、并曾短暂同行,给他留下不错印象的 二皇子朱靖淳!
“二殿下?” 林青阳确实感到意外,上前一步,抱拳回礼,“没想到殿下会亲临此地,青阳有失远迎。” 沈孤雁也微微颔首致意,她对这位当年在危机四伏的虞朝地宫外安静等候、并未参与核心争夺,显得颇为“另类”的皇子,印象尚可。
朱不辞哈哈一笑,显得与同有江湖气的朱靖淳极为熟稔,他用力拍了拍朱靖淳的肩膀,对众人朗声道:“我在王府刚安顿好,还没喘口气,堂弟就找上门来跟我叙旧。听说你们到了,非要跟我一起来见见老朋友,说是给你们带了份‘大礼’!” 他挤眉弄眼,语气促狭。
朱靖淳被朱不辞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随即神色转为郑重,双手将那个用暗紫色绸布包裹的狭长物件,极为庄重地捧到林青阳面前。
“林兄,” 朱靖淳正色道,目光清澈地看着林青阳,“当年金霞山,虞朝地宫之事,虽已过去三年,但于靖淳,却恍如昨日。可惜我修为浅薄,虽有护卫同行但仍惧艰险,未能与诸位一同深入险地,砥砺武道,只能在宫外做些接应之事,每每想起,引以为憾。” 他语气诚恳,带着一丝颇为真实的惋惜。
“后来听闻地宫生变,禁制崩塌,那北莽大王子巴特拉狼子野心,趁乱携宝潜逃。” 朱靖淳继续说道,“我与聪老在外围遭遇。一番缠斗,侥幸将此物截了下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掀开了那质地非凡的暗紫色绸布。
一柄连鞘古剑,静静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剑鞘样式极其古朴,非金非木,呈暗青色,上面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云雷纹饰,虽然表面沾染了些许风尘,却难掩其内蕴的、仿佛历经无数岁月沉淀的灵性光华。剑柄与剑鞘的接口处严丝合缝,整体给人一种浑然天成、古朴大气之感。
正是当初在地宫深处,那虞朝末代皇子尸身旁引起诸多纷争,最后被巴特拉趁乱夺走的 见心神剑!
“此剑乃虞朝太祖所铸神物,承载一朝皇族气运,岂容异族觊觎染指?” 朱靖淳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深知此剑非同小可,一直妥善保管,从未敢示于人前。心中始终想着,若有朝一日能再见林兄,必当物归原主。” 他将剑又往前递了递,眼神真挚,“今日得闻林兄与沈姑娘驾临京师,靖淳心中甚喜,特借此机会,完璧归赵,也算了却一桩长久以来的心事。顺便,也能与林兄、顾先生、还有诸位在北疆立下不世功勋的英雄们,叙叙旧,听听那波澜壮阔的故事。
林青阳看着眼前的见心神剑,心中亦是感慨万千,波澜起伏。当年地宫之中,为了此剑和那太祖真气,各方势力勾心斗角,生死相搏,连孤雁都差点...没想到阴差阳错,此剑辗转流落,最终竟是这位仅有数面之缘、看似与世无争的二皇子,在其最危急的时刻出手,将其从北莽人手中夺回,并默默保管三年,直至今日,如此郑重地亲自送还到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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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维护一朝神物的心意,这份不贪图宝物、坚守承诺的品性和情谊,让他对这位似乎颇有韬略的皇子的观感,不禁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心中充满了感激。
他伸出双手,如同承接某种神圣的使命,极其郑重地接过见心神剑。就在他的手指触及那冰凉剑鞘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温和却磅礴浩大的意念,如同沉睡的巨龙被唤醒,隐隐从剑身传来,与他的红尘武道,尤其是与那深藏于丹田的玄冥真气,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共鸣。他抬头看向朱靖淳,目光中充满了诚挚的感谢与一丝更深层次的审视:“殿下高义,守宝护宝,不计个人得失,林某……感激不尽!此剑于我,确有不寻常的意义,殿下今日之举,青阳铭记于心。”
朱靖淳见他收下,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笑容愈发真诚,摆摆手道:“林兄言重了,实在是折煞靖淳了。神物有灵,自择其主。我观此剑,与林兄气息隐隐相合,它本就该回到你这样的英雄手中。靖淳不过是恰逢其会,做了身为一个寻常武者该做之事罢了,实在当不得林兄如此谢意。”
顾云帆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中,微微颔首,抚须不语,但眼中对朱靖淳此举的赞许之意,却是显而易见的。唐影依旧沉默,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在见心神剑显露真容时,也闪过了一抹极淡的异彩。沈孤雁也向朱靖淳投去一个带着感谢与认可的眼神。这位传言寄情山水,流连于江湖的二皇子,倒是比那位地位稳固,现在朝廷已经党羽颇深的太子似乎更讨他们这些江湖人喜欢。
有了这段“完璧归赵”的插曲,厅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融洽和热烈。朱不辞见状,趁机大声宣布,打破了这略带感怀的氛围:“好了好了!正事办完,宝剑归主,乃是天意!说点高兴的!这京师地界,我朱不辞挺熟!明日,由我做东,带你们好好逛逛,也见识见识咱们大晋帝都真正的繁华底蕴!靖淳,你小子也别想跑,得来给我当个向导,有些老字号,没你这位皇子殿下的面子,还真不好进!”
朱靖淳闻言,也笑了起来,很是爽快地应承:“堂兄有命,敢不从耳?正好难得与诸位江湖名宿一见,明日便偷得浮生半日闲,与诸位一同尽兴,也让我这半个主人,略尽地主之谊。”
众人见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年轻人都如此热情,皆笑着应允,纷纷约定明日一同出游,好好领略这帝都风光。
畅谈至夜深,月上中天,清辉洒满庭院,朱不辞与朱靖淳方才一同起身告辞。朱不辞自然是返回镇南王府在京师的宏伟府邸,而朱靖淳自然也需返回自己的皇子府。朱不辞虽江湖气重,与众人有过命的情谊,但他身为藩王世子,深知在京畿之地,言行举止需万分谨慎。与这些功高盖主、深受民间爱戴的边关功臣,以及一位皇帝亲子交往甚密,本就极易引来悬镜司乃至龙椅上那位的猜忌目光,若再不知分寸,同住于这官方驿馆之内,只怕明日弹劾的奏章就会雪片般飞上皇帝的案头,给在场所有人和远在武威城的父王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份源于出身和政治环境的敏锐嗅觉,众人虽未明言,却皆能心领神会,理解他的处境与考量。朱靖淳身为皇子,虽大晋没有夺嫡暗流,也明白其中利害,言行需更加如履薄冰。
送走朱不辞与朱靖淳,喧闹了一日的驿馆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秋夜的凉意透过窗棂弥漫进房间。
林青阳与沈孤雁回到为他们准备的相邻房间。其实内部有门相通,俨然是一个套间。两人推开窗户,望着窗外。大晋帝都的夜景与边关或白溪截然不同,虽已夜深,远处依旧有不少的灯火闪烁,勾勒出街巷与建筑的轮廓,更远处,皇城的方向一片黑暗沉寂,似有青烟冒出。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而那巨兽的心跳,似乎都能隐隐感知。
“不想京师如此繁华,恍若隔世。”沈孤雁依偎在林青阳身旁,望着窗外的零星灯火,轻声感叹。这繁华,带着一种不真实感。
“繁华虽好,终非吾乡。”林青阳握住她微凉的手,感受着彼此的体温,“能与顾先生、唐兄重逢,再见到朱兄,还有……二皇子这般人物,方是此行快事。” 他想起了朱靖淳还剑时那清澈的眼神,心中稍感慰藉,这冰冷的帝都,也并非全是敌人。
然而,沈孤雁的神色却渐渐黯淡下来,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只是……一想到悬镜司,想到他们当年是如何追杀我们,想到父亲他……” 杀父之仇,逃亡之痛,如同毒蛇,时时啃噬着她的心,在这寂静的夜里,尤其清晰刺骨。
林青阳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眼中厉色一闪,将她揽得更紧,沉声道:“孤雁,我知你心中之痛,日夜不敢或忘。明日,我便先去那悬镜司衙门走一遭!不必等什么宴会!先寻那当年直接对你沈家动手、青桑城追杀我们的爪牙,讨还些利息!待到宴席之上,我更要当着文武百官、天下英雄的面,质问那魏无涯与皇帝!为一己私欲,为一虚无缥缈的长生梦,视我大晋忠良如草芥,纵容鹰犬屠戮功臣之后,灭人满门,这便是他们朱家坐江山、魏无涯掌悬镜的堂皇正道吗?!” 他越说越激愤,大宗师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微微散出,房间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桌椅杯盏都发出了细微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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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孤雁心中一紧,感受到他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杀意,连忙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抬眸看着他,眼中带着担忧与恳切,柔声劝道:“青阳,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愿为我、为苏姐姐挺身而出,直面这天下最有权势之人,我……心中很感动,很温暖。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谨慎!此处是京畿重地,是悬镜司经营日久的老巢,高手如云,机关重重。那魏无涯能执掌悬镜司这么多年,其修为、心机,绝对深不可测。你虽已是大宗师,修为冠绝年轻一代,亦不可贸然行事,冲动之下,恐反中奸人圈套。我们……需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 她的话语如同清冽的泉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稍稍浇熄了林青阳心头那躁动燃烧的复仇之火。
林青阳深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慢慢平复下翻腾的气血与杀意,他点了点头,将沈孤雁轻轻拥入怀中,低声道:“你说得对,是我冲动了。这京师……确实让人不由自主地焦躁。” 他冷静下来,知道沈孤雁的劝阻是对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转而将目光投向窗外皇宫的方向,语气恢复了冷静:“不过,那位国师……我总觉得其丹药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皇帝的变化,不久后的中秋宴会……但愿只是我多心。好在这次宴席上,那位国师就会携带那所谓的‘灵丹’出席,到时,我定要仔细探查一番,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弄的什么玄虚!”
随即,他眉头又微微蹙起,下意识地抚摸着刚刚放置在桌上的见心神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的屋宇与城墙,望向了遥远的东南方向,低语道:“只是不知为何,越是接近这帝都,对东海那边的感应反而越发模糊了,时断时续……仿佛被什么东西干扰了一般。待此间事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必须尽快东行。” 师尊的下落,如同悬在心头最大的石头,一日不弄清楚,他便一日难以真正安宁。
“嗯,我随你一起去。”沈孤雁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轻声却坚定地说。
夜色愈发深沉,京师彻底陷入了沉睡,唯有更夫敲梆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孤独地回响。两人吹熄了烛火,相依而卧。窗外,是陌生而危机四伏的权力之都;窗内,是彼此依靠的温暖与面对未知前路的坚定。巨大的床榻之上,两人气息交融,在这帝国权力的最中心,暂时寻得了一片属于彼此的宁静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