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而言?”
伊莎贝拉追问。
“具体而言,明确的,合同上的陷阱只有一个。”
我将唇边的咖啡杯略微倾斜,一缕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
复杂的香气,如同一个结构精巧的赋格,在味蕾上逐层展开——牙买加蓝山一号,中浅度烘焙,九十二摄氏度的水温,海盐颗粒般的研磨度,V60滤杯,三十秒闷蒸,三分二十秒的总萃取……
她竟然分毫不差地做到了,这比咖啡本身更能带来令人愉悦的惊喜。
我放下瓷杯。它与茶几接触时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如同歌剧院经理敲响了提示钟。
“陷阱的机巧,在于一个词语的置换。
名义上,合同规定所有由计划催生的理论框架和执行标准,都需由一个名为‘社会成功委员会’的机构审核通过。
理论上,该委员会将为所有通过的条款承担最终责任。
合同的行文措辞,也有意无意地暗示,我们今日邀请的第一批奠基者,就是这个委员会的创始成员。”
我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
那双聪慧的眸子里,正闪烁着高速运转的思辨之光。
“但实际上,”
我继续道,
“在合同附件一份不起眼的定义列表中,最初这批人组成的机构的正式注册名称,是‘基本社会成功委员会’。
‘基本’(Basic)——一个在法律文本中,足以将大厦根基变为流沙的限定词。”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我接过了她的话头,将结论呈现出来,
“在法律释义上,这两个委员会并非同一实体。
那么,所有由这批学者独立撰写并署名的理论,一旦被采纳,根本无法被归入由‘社会成功委员会’所庇护的范畴。
它们会自动归于第二类,即明确附属于个人作者的原创内容。
后续所有基于该理论产生的实践风险,都将由作者个人承担。
并且——在一系列密集排布的、用以分散注意力的从句之后,合同明确规定:
若该理论在应用中被证实存在重大失误,或由此引发了显着负面效益。
那么,我们将依法追回已支付给作者的全部经济报酬,并保留追诉其连带责任的权力。”
我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毫无波澜的语调,完成了对这个法律构件的阐释。
“有够阴险的。”
伊莎贝拉的评价简洁而精准。
评价的同时,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神情里混杂着三分钦佩与七分无奈。
“过奖。”
我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空气中优雅地划过一个微小的弧度,仿佛在指挥一首无声的室内乐。
“这只是第一层,一个基础的文字识别测试。
我原以为那位卢西恩·瓦莱里先生能看出这个问题,毕竟他的学术背景应该让他对系统性漏洞有着近乎本能的警觉。
不过,他显然有些热血上涌,被宏大叙事的光辉暂时蒙蔽了理性的双眼。
而第二层陷阱,则在于即使你看穿了委员会名称上的玄机,你依然会毫不犹豫地签署这份合同。”
“为什么?”
“请看条款第七章第四款第三小节,”我示意她翻动那份空白合同的样本,
“由‘委员会’正式添加的条文,在正式推行前,必须经过至少一个周期的、小范围内的社会学试点,并出具一份详尽的可行性评估报告。
这是一套极其繁琐、耗时且充满不确定性的流程。
然而,作为‘个人贡献’的理论,则无此限制。”
我又指向了另一处,
“再看附件中对‘重大失误’的定义:‘包括但不限于因理论之根源性谬误,或其内在逻辑无法自洽,从而在实践中引发了不可逆转之社会财富减损的状况’。
你瞧,伊莎贝拉,这是一场针对人性的、近乎无解的设计。”
“没有一位对自己理论抱有信心的学者,会坦然承认自己的思想存在‘根源性谬误’或‘逻辑不自洽’。
但与此同时,也极少有人——尤其是这群长期被主流学界排挤的边缘人——会狂妄到认为自己的理论完美无瑕,经得起任何放大镜式的审视和推敲。
这便是他们群体心理的共同特征:一种深刻的自负与自卑的矛盾结合体。”
“所以,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渴望自己的理论能被推广、被运行,以证明其价值。
但他们又本能地畏惧和抗拒那种缓慢、严苛的检验过程,也就是所谓的‘试点’。
这就像一位自以为创作出旷世杰作的剧作家,他梦想着自己的作品能在万人瞩目的百老汇上演,却极度抗拒在只有寥寥数位评论家的小剧场里进行预演。
即便他的剧本,本质上只是在故纸堆中寻觅早已腐朽的旧糟粕,对真正的历史与大众缺乏最基本的认知,他依旧会坚信,自己的作品只配拥有最盛大的舞台。”
“另一方面,”
我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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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其中存在那么一两个对自己理论拥有绝对自信、无惧任何检验的天才,那他们更不会认为自己可能犯下‘重大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