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沙海驿火
船行至第七日清晨,林薇是被甲板上的骚动惊醒的。
她披衣推开门时,正撞见白若愚蹲在船舷边,手里捏着片半透明的银鳞,对着初升的朝阳翻转。银鳞折射的光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星子。“看西北边。”他头也不抬地说,指尖往天际线一点,“该换地图了。”
林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呼吸骤然一滞。
往日里始终泛着靛蓝色的海平面,此刻正被一道赭红色的线切割开。那颜色极深,像谁在天边泼了碗凝固的朱砂,又带着些细碎的金芒,想来是阳光照在红砂岩上的反光。更奇的是海水——船行七日,海水从最初的墨蓝,到中途的碧青,此刻竟渐渐褪成了浅黄,浪涛拍打着船板的声响也变了,不再是深海那种沉闷的“轰隆”,而是带着点清脆的“哗哗”声,像水流过铺满卵石的河床。
“是红沙嘴的潮信。”老水手拄着船桨走过来,黝黑的脸上沟壑里还沾着海盐,“老辈人说,南海的水到这儿就得‘换性子’,咸腥气要褪三分,带着点土腥味——那是敦煌的沙子混进来了。”他往西北方啐了口唾沫,“过了这片嘴子,船就开不动喽,得换骆驼。”
林薇蹲下身,指尖探进船舷边的海水里。水温比前几日高了许多,指尖划过之处,竟荡开些极细的沙粒,金褐色的,拈在指间轻轻一碾,簌簌地往下掉,带着种干燥的温热感。她忽然想起父亲航海日志里的插画:南海与西北的分界,是海水“咬”着沙子的地方,水是活的,沙是静的,两样东西在滩涂上缠缠绕绕,缠出十二道弯,像条没画完的星轨。
“银鳞在变。”白若愚突然低呼一声。
林薇抬头时,心脏猛地一跳。
前几日始终紧紧相随的银鳞光带,此刻竟像被无形的手揉碎了似的,在船尾的海面上散开。那些巴掌大的银鳞不再密集地连成光带,而是零零散散地漂着,半透明的身子在浅滩的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红、青、黄三色尤其鲜亮,正是敦煌颜料里的朱砂、石青与藤黄。最前头的几片银鳞漂得极快,在浪尖上打了个旋,突然直直地往赭红色的海岸线扎去,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似的。
“它们在认路。”林薇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银色疤痕,那里不知何时泛起了淡淡的暖意,“银鳞通灵性,到了该换路的地方,自然会指方向。”她想起星渊之眼里那些沈家先人的记忆碎片,有个画面正是渔民们捧着银鳞跪在滩涂边,嘴里念叨着“鳞引沙路,沙载星途”,原来不是妄言。
船缓缓靠近浅滩时,林薇才看清那片赭红色的轮廓究竟是什么——是连绵数十里的红砂岩,层层叠叠地堆在海岸线边,被海浪啃出犬牙交错的缺口。阳光照在岩面上,反射出的光像无数面小镜子,晃得人睁不开眼。岩缝里嵌着些深绿色的植物,叶片肥厚,沾着的水珠在阳光下滚落,滴进滩涂的瞬间,竟“滋啦”一声冒出白烟,想来是海水的咸涩与岩石的灼热相撞所致。
“这就是红沙嘴。”老水手用船桨指着最矮的那处岩峰,“过了这道嘴子,海水就退成细流了,船开不进去,只能靠骆驼走陆路。”他往岩峰顶上指了指,那里隐约能看见个黑色的石堆,“那是‘望海祭’的遗址,当年沈家渔民从南海往敦煌运颜料,每次到这儿都要往石堆上扔块银鳞,求沙神护着一路平安。”
林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石堆周围散落着些亮晶晶的东西,想来是数百年积累的银鳞。她忽然注意到,那些银鳞摆放的位置极有规律,远看竟像幅缩小的星图,北斗七星的勺柄恰好指向西北方,正是敦煌的方向。
“白若愚,你看。”她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袖。
白若愚早已掏出纸笔,正蹲在甲板上飞快地画着。他画得极快,笔尖蘸着海水在船板上勾勒,先画红沙嘴的轮廓,再圈出银鳞堆成的星图,最后在两者之间画了道虚线。“你爹的日志里提过,红沙嘴是‘水路尽,陆路始’的界碑。”他用指尖点着虚线尽头,“从这儿往西北走三百里,就是沙海驿——十二座守驿的头一站,也是唯一建在红沙与蓝海交界的驿站。”
他画到“沙海驿”三个字时,海水恰好漫过船板,将笔画晕成模糊的水痕。奇妙的是,那水痕并未消失,反而顺着木纹往槐木棺的方向渗去,在棺身的星轨纹路上凝住,像给那些古老的刻痕镀了层水光。
槐木棺的搏动在此时变得格外清晰。
林薇走过去,将耳朵贴在棺盖上。里面传来的不再是细碎的嗡鸣,而是种沉稳的“咚咚”声,像有人在用指节轻叩木板,节奏与她掌心的脉搏渐渐重合。她想起在血锚号主舱时,这口棺材也曾这样搏动,那时是因为靠近了星渊之眼,而此刻……想来是离敦煌越近,它与星图的联系就越紧密。
“准备下船吧。”白若愚已经招呼着水手们放下跳板,“老规矩,银鳞装袋,星图锁好,槐木棺得用厚毡子裹上,免得被沙子磨坏了纹路。”他转身时,归航结的红绸不小心扫过棺盖,绸子末端的流苏突然竖了起来,像被无形的手拎着,直直地指向红沙嘴的缺口,“看来连这绸子都急着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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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板刚搭到滩涂,林薇就率先跳了下去。
脚下的泥沙烫得惊人,想来是被正午的日头晒了整日。她低头时,看见泥沙里嵌着无数细小的贝壳,壳面的纹路千奇百怪——有的像被虫蛀过的树叶,有的像缠缠绕绕的锁链,最让她心惊的是其中一片,壳面的纹路竟与槐木棺底的三瓣花凹槽完全吻合,连花瓣边缘的锯齿都分毫不差。
“这些贝壳……”她弯腰想将那片三瓣花纹的贝壳捡起来,指尖刚触到壳面,贝壳突然“咔”地裂开,化作一捧银粉融入泥沙,只留下个浅浅的印记。
“是银鳞化的。”白若愚跟在她身后,靴底陷进泥沙里,带出串串浅坑,“老辈人说,南海的银鳞到了红沙嘴,会褪去鳞甲,化作贝壳守在滩涂,给后来人指路。”他指着那些贝壳聚集的地方,“你看,它们都往西北方扎堆,跟着走准没错。”
林薇果然发现,越是往红沙嘴缺口走,贝壳就越密集,壳面的纹路也越发清晰,渐渐能看出是星图的片段——这片是天枢星的黑曜石纹路,那片是天玑星的珊瑚珠轮廓,最密集的地方,恰好拼出北斗七星的勺头,只缺勺柄的天权星位置。
“天权星……”她喃喃自语,忽然想起在星渊之眼补全的星图,那里的天权星正是用银鳞与血脉相合而成,想来这片滩涂的贝壳,是在等有人用新的记忆填补空缺。
正想着,前方的红沙突然动了。
不是风吹的滚动,而是像有活物在底下穿行,掀起道道蜿蜒的沙浪。林薇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见白若愚按住了她的肩:“别怕,是守驿的驼队。”他吹了声口哨,沙浪尽头果然冒出个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才看清是头骆驼,背上坐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手里举着杆红旗,旗面绣着朵半开的三瓣花。
“是沙海驿的人。”老水手松了口气,“看来他们早就在等了。”
汉子骑着骆驼走到近前,翻身下来时,林薇才发现他的靴子上沾着些银粉,想来是从银鳞贝壳堆里过来的。“是林小姐和白先生吧?”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我家掌柜的算着日子,说今日该有南海来的船到红沙嘴,让我在这儿候着。”他指了指身后的沙丘,“驿馆就在那片胡杨林后头,骆驼都备好了,能驮着棺材走。”
林薇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个铜铃,铃身刻着极小的星轨,摇动时发出的声响与槐木棺的搏动隐隐相和。“你家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