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刀锋上的盟誓

“贵国做主……惟命是从……”

“晋国裁定乾坤……寡人岂敢置喷……”

“齐必敬领遵行……绝无二话……”

每一句都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更深刻的是那电光石火间窥见的、冰冷的、非人的审视目光,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

马车猛地一颠!车轮陷入一个深坑又奋力挣脱,车身剧烈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叔向的身体被狠狠向前甩出,若非双手死死抓住窗棂,额头早已重重撞上车壁。这突如其来的剧震,仿佛直接冲撞在他早已紧绷欲裂的心脏上!

不对!齐侯的顺从太过了!顺从得如同精心排练的戏剧,顺从得深不可测!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暴射。每一句“贵国做主”,都在无声地撬动着晋国僭越礼法的基石,将晋侯置于烈火之上烘烤;每一次“惟命是从”,都暗暗将晋国推向了仗势欺人、威压邻邦的位置。那极致的谦卑,像是一根根淬毒的冰针,针尖都精准无误地指向晋国最深处那道早已濒临溃决的堤防——六卿!

晋阳赵氏的深沉隐忍、郤氏的骄横跋扈、栾氏的诡谲难测、中行氏的铁腕强硬、知氏的阴骘深沉、范氏的盘根错节……这六头贪婪而强大的巨兽,早已盘踞于晋国的每一寸肌理之间,它们的利爪在暗处摩擦撕咬,发出的低沉咆哮支撑起了晋国霸业的巍峨躯壳,却也日复一日、悄无声息地蚀空着这伟岸骨架的内部。齐侯吕杵臼每一分刻意的恭敬,都是一阵吹过朽木裂隙的阴风,看似无害,却在悄然放大着那细微、却足以致命的裂帛之音。仿佛他已经备好了美酒佳肴,安然端坐于高台,只等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层轰然崩裂时,欣赏洪流掀翻一切的壮观景象!

一股混杂着浓烈血腥味和腐朽铁锈的森寒之气,猝然从叔向的尾椎骨直冲头顶,冻彻骨髓!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绛都宫阙,依旧笼罩在沉郁肃杀的气氛中,甚至比叔向离都时更显凝重。丹墀之上,晋昭公端坐如渊渟岳峙,面色沉凝,比之前更显得威重如山,如同一头蓄满了力量、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怒狮。当他听罢叔向详尽无遗的复述,特别是对其剖析齐景公那番滴水不漏的“恭顺”背后,每一处暗藏的毒针与挑拨时,君王的面色骤然阴沉如万年玄铁,指腹无意识地在腰间玉具剑鞘那冰冷古老的饕餮纹上反复刮擦,发出刺耳尖锐的“沙沙”声,如同猛兽在巢穴中焦躁地磨砺着爪牙。

“哼!” 一声从齿缝深处迸出的冷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昭公眼底跳跃起噬人的怒火,那怒火中混杂着被轻视的羞辱和强烈的杀意,“齐侯……寡人的好表兄啊!” “表兄”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如同在咀嚼着浸透了毒汁的骨渣。那番表面谦卑至极的话语,已在他脑中反复盘踞,如同冰层下翻涌的毒蛇,尤其是那句轻飘飘的“偶与贵国行人闲谈”,更像是一柄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他本就因六卿掣肘而脆弱敏感的神经!“闲谈”?不过是润物无声的离间!这无形的挑衅彻底燃尽了他心头最后一点容忍的余烬!

“依卿所见,当何以处之?”昭公的声音低沉沙哑,蕴含着雷霆将至的狂暴压迫,目光如炬,死死锁住阶下的叔向。

叔向深吸一口气,向前踏出小半步,几乎能感受到君王袍袖间溢出的凛冽寒意,那寒意如同实质的刀锋。“君上,”他的声音沉静如古井,却字字如磐石滚落,砸在空旷坚硬的殿面,发出铿锵的回响,“箭已在弦,盟约已铸。非以雷霆万钧之威,不足以慑服天下暗怀鬼胎之辈!”他稍顿,字字清晰,斩钉截铁,“必须震慑!唯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震慑!方能压服蠢动之心!”

他昂起头,毫无畏惧地迎向晋昭公鹰隼般锐利森寒的瞳孔:“齐侯阳奉阴违,表里阴鸷。天下诸侯,无不引颈侧目,心怀观望。我军若有半分懈怠疲软,示敌以弱,其不臣之心必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今日之盟,终将沦为诸侯笑柄,枯骨空文!当以此战车如林,戈矛蔽日,示之以磐石之坚、烈火之烈!在天下诸侯睽睽众目之下——”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刃劈开凛冽的寒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演兵阅武!令其胆魄尽丧!从此不敢正视我晋国刀锋!”

“阅兵?!” 昭公眼中寒芒暴涨如电,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照亮了他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面容。这个提议大胆而疯狂,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意味。

“正是!”叔向斩钉截铁,毫无退缩,“平丘之野,旷阔坦荡,一望无垠,正是天造地设之演武场!倾我晋国虎贲锐士、三军精锐、重装车乘,如决堤洪流尽出!兵锋所指,令日月为之夺辉!山河为之变色!”他的语调陡然转为一种无可置疑的、充满力量感的煽动,“天子使臣已在,诸侯列邦毕至。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唯此一举,只此一场!务令诸侯肝胆震裂,从此不敢侧目而视我晋国刀锋!方能为会盟夯实铁血根基,碾碎一切悖逆之念于无形!”

小主,

晋昭公死死盯着叔向,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仿佛交替闪现着齐景公那张温顺谦卑的表皮和其言语下暗藏的毒刺。那根名为“六卿”的毒刺,此刻正狠狠地扎在他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上。叔向描绘的景象——那铺天盖地的军威,那震慑寰宇的霸气——如同一剂猛药,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狂暴与征服欲。一声低吼,裹挟着狂暴的决绝,从他肺腑深处爆出:

“善!大善!悉依上卿所谋!寡人要让这天地间所有生灵都睁开眼,看清楚!究竟谁执牛耳,谁为刀俎!谁主沉浮!”

诏令如九天惊雷,轰然炸开沉寂的三军大营!整座军营刹那间沸腾如鼎!各色令旗在传令兵手中翻飞如受惊的鸟群,急遽地撕裂凝滞的空气!沉重的牛革战鼓被赤裸上身的力士抡圆巨槌,用尽全身力气砸响,“咚——!咚——!咚——!” 那巨响带着远古蛮荒的脉搏,沉重地捶打着大地,震荡四野,整个大地在持续的低吼中簌簌颤抖!声音撞上高大的辕门木柱,震落其上凝结的厚重霜花。

距离平丘盟会之期渐近。六卿之间那深埋地底、汹涌澎湃的暗流,被这猝然而至、直压头顶的君王军令与赫赫声威强行逼出水面,变得狰狞可怖,彼此碰撞。各卿族督阵的将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鹰鹫,眼睛死死盯在对手营区的每一处细微罅隙上,寻找着任何可以攻讦的把柄。

中行氏营区外围,徒兵演阵时,左侧边缘几伍士卒在快速变阵中,持戟的高度略显参差,动作慢了半拍。督将的厉声呵斥如同炸雷般响起:“阵列倾斜如虫噬之叶!松散如沙!中行氏欲以此示弱于人前耶?!辱我国威!”喝声惊动了点将台下正凝神观望的中行吴,其面色瞬间铁青,握拳咔咔作响,眼中寒光四射,牙缝里迸出厉令:“军法司何在?!阵不严者,抽鞭二十!练!练至身死方休!中行氏丢不起这个脸!”

范氏战车阵列中,一辆骖车在高速冲驰、变换方位时,左骖马似乎被飞扬的尘土迷了眼,反应略显迟滞,导致车辙轨迹微偏,未能与其他战车完美对齐。督阵老将立刻挥动令旗,声如洪钟斥骂:“驭手蠢钝如豕!范氏良驹精甲,天下闻名,竟配此等庸夫?!坏我阵型,损我军容!”辕门高处了望台上的范鞅闻声,霍然转身,眼神阴鸷如冰,扫向那惊惶失措的驭手,嘴唇无声翕动了一下,目光中的杀意比朔风更甚,冰冷刺骨。

郤氏甲士阵前,一员校尉在例行验看兵刃时,手中一柄短剑的青铜鞘箍赫然绽开一道细微的裂口。监军司属官眼尖,立刻将此剑夺过,高高举起示众,声音尖利:“郤氏器甲朽败!此等蛀剑,如同朽木,何足临阵对敌?!贻误军机,该当何罪?!”远处高台上,正与心腹将领议事的郤锜闻声,须发皆张,一步踏出栏杆,厉声咆哮如虎啸山林,震得近处士卒耳膜嗡嗡作响:“立将库吏擒来!剁其双手!充入死士营前驱!再有疏漏,提头来见!”

空气如同冻结的坚冰,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一位卿族宗主皆如石雕般挺立在各自高台的大纛之下,目光如电如凿,带着十二分的警惕与狠厉,狠狠剐过自己治下军阵的每一寸角落,同时也不忘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其他家族的方阵。一丝一毫的懈怠与疏漏,都可能成为其他家族攻讦其心不附、损军威于外的铁证!六根擎天巨柱,在君王绝对威权与图谋霸业的烈焰交迫下,不得不暂时放下彼此的猜忌与算计,彼此挤压、嵌合,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凝结成一个庞大、冰冷、充满内部张力的整体。每一个细微的裂缝都在这种强压下渗出冰冷的寒光,预示着未来的崩解。

巨大的营区化作了沸腾的兵工厂与演武场。战车沉重的辕木被粗粝的磨石反复打磨校正,直至每一寸黝黑的铁木在昏暗的暮色中都泛射出鬼蜮般的幽冷光泽。青铜矛尖、戈戟在粗砺的磨石上嗤嗤拉过,磨砺出令人胆寒的锐气,无数枪尖排开,森冷的寒气在地上凝成一片肉眼可见的霜雾。沉重的犀牛皮甲片被蘸着油脂的粗布反复擦亮,内里猩红的衬底如同被鲜血浸透,放眼望去,连绵的营帐间,披甲的士卒如同在黄昏中移动的巨大血原。营区空气被铁锈、汗酸、草腥、牛油、马粪与人体的气味搅拌填充,沉重得让人窒息。将士们在沉默中如同被压紧到极限的簧片,蓄积着即将爆裂的、毁天灭地的力量。

六位卿大夫齐集于中军大帐,等候晋昭公驾临。帐内炉火熊熊,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但空气却静默得如同弦满之弓,紧绷欲断。片刻,范鞅的手指无意般滑过腰间短剑的鲨鱼皮鞘口,眼皮也未曾抬起,仿佛自言自语:“日前阅武,中行卒伍之矛,寒光四射,观之足令人胆寒。中行将军治军,果然严整。”语调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斜对面的中行吴,冷硬的下颌线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目光依旧直视前方,声音毫无情绪波动:“不及范公麾下铁甲齐整,阵如刀切,真乃国之干城,中军之胆。”话语间听不出是褒是贬。

小主,

韩起坐在下首,手拈着颌下几缕长须,目光落在炉火跳跃的火焰上,声音低沉似自语,却又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军一动,金山银海填沟壑。公室所拨粮秣辎重,切切不容虚耗半分。此乃国本,诸公当慎之又慎。”这话如同一枚细针,精准地扎入账内看似平静的水面,激起刹那无声的波动。其余五人面色皆是一凝,或垂目,或抿唇,无人接腔。账内炉火噼啪一声爆响,跳跃的火光在一张张僵硬如石的面孔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更添几分诡谲。

夜渐深,寒意侵骨。大营绵延数十里,如同伏地酣睡的巨兽。士兵们大多围拢在篝火旁,蜷缩着身体,依靠彼此的体温抵御深秋寒夜的侵袭。一个年轻士兵哆哆嗦嗦地摸索着怀里,只掏出小半块早已冻得硬邦邦的黍饼,那是他省下的晚饭。旁边一个满脸胡茬、眼角带着刀疤的老卒伸出粗糙的大手,按住他冻得通红的手:“别动!留着!后半夜更冷!”说着,从自己破旧油腻的皮囊里,费力地抠出更小半块坚硬似铁的饼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年轻士兵手中,又从腰间解下一个瘪瘪的皮囊,里面只剩最后几口浑浊的浊酒,递过去让他暖暖身子。“夜里要紧了,小子。”老卒牙缝里吸着寒气,浑浊的目光投向远处望不到头的、在篝火与远处灯火映照下泛着幽光的甲胄和兵刃。那密密麻麻、犹如活物在蠕动般的金属反光,一直铺展到黑暗的尽头,仿佛没有边际。“明天……是真正的大日子……”老卒低哑的声音被呼啸而过的夜风撕碎,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平丘盟坛高矗,耸立于旷野之上,以黄土夯筑,饰以彩帛,在深秋刺骨的劲风中猎猎作响。坛下,广袤无垠的黄土地被无数军靴和马蹄反复践踏碾平,枯草碎茎与褐色泥土混合,铺成坚硬而广阔的台基。环坛四周,各诸侯依照等级次序散开扎营,五颜六色的诸侯旗帜沿地势铺展,如同散落在黄褐色大地上的斑斓织锦。远望过去,点点营火在正午偏西的日光下犹如碎散的星辰,升腾着青灰色的炊烟薄雾,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宁静。

晋昭公屹立于巨大的青铜驷驾伞盖正下方,猩红的伞盖遮蔽了刺目的秋阳,只在君王玄色冕服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添其威严。叔向侍立其后半步,身姿绷紧如引满待发的长弓,目光沉静而锐利。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缓缓扫过远处如星罗棋布般的诸侯营盘,最终在那面最为醒目的、绣有齐之三辰(大火、大辰、析木)的巨大青色旗帜上短暂停留,旋即如刀锋般滑开,波澜不惊,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起乐——”执旗官暴喝一声,令旗在空中划过一道劲风!

宏伟的编钟、磐、笙篁等礼乐之音刹那齐鸣!庄严堂皇的音波试图向四方宣告盟会神圣礼仪的开端。然而,这些宏大而繁复的宫廷雅乐,在这空旷无垠的旷野之地显得单薄而空泛,甫离坛顶,便被另一种来自大地深处、如同远古巨兽奔腾的隆隆震动彻底吞没、覆盖——

那声音由远及近,由轻微如鼓点到沉重如闷雷,再化为撕裂天地的持续轰鸣!最初只是遥远的地平线那端,跳跃起一抹暗黄色的烟雾,如同张牙舞爪的黄色怪兽,贴着地面翻滚涌动。转瞬间,那声音便凝聚成具体的、撕扯耳膜的恐怖:数千辆包铁巨轮碾过冻土的轰隆闷响,如同连绵不绝的滚雷;数万只钉着铜套的马蹄踏碎大地的密集鼓点,如同暴雨倾盆;数百万片甲叶摩擦撞击汇聚成冰冷刺耳的金属啸叫,如同亿万只毒蜂同时振翅;混杂其间是战马被强行驱策后压抑的粗喘与裂帛般的嘶鸣,以及驭手们低沉的呼喝……

烟尘狂飙突进,如同无边无际的褐色大潮,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着高坛和诸侯观礼的队列汹涌卷来!烟墙迅速拔高,吞噬了日光,宏大的礼乐在它面前脆弱如絮,瞬间被淹没得无影无踪。微弱的天光挣扎着穿透翻滚的尘霾,只映亮兵刃尖端那无数跳耀不休、如同地狱星辰般令人心悸的寒芒!沉重的尘沙气息混着浓烈的血腥铁腥味,狂灌入每个人的口鼻,呛得人连连咳嗽,眼泪直流!

齐景公端坐于齐国专属的巨大三辰伞盖之下,脸上的平和神情骤然凝固,如同瞬间覆上了一层冰冷的石壳。他的瞳孔在漫天烟尘扑面而来的瞬间骤然收缩如针尖,死死钉在那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而来的死亡巨浪之上!

烟尘巨浪之中,第一道如同地狱巨兽般的轮廓轰然冲决而出!那是由上百辆特制驷马冲车组成的恐怖方阵!车身粗壮异常,包裹着厚重的青铜甲片,如同移动的堡垒,车厢前辕之上还悍然捆扎着象征碾压一切阻碍的巨大硬木滚柱!轮毂滚动如雷鸣,在地上犁出深陷的沟壑。驭手稳如山岳,整车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蛮横碾来,仿佛要将挡在前方的一切都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