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公见状,不顾那湿滑黏人的烂泥沾上鞋履袍角,快步趋近,俯下挺拔的腰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试探:“老者,去年蝗虫过境,青苗尽毁,啃噬殆尽,尔等……是如何熬过那无边无际的饥饿长日的?”
老农闻声,费力地挺了挺那佝偻的腰杆,艰难地抬起头来。那张枯树皮般的脸庞上,刀刻斧凿般的深深皱纹竟如同被温暖的春风拂过,刹那间舒展了几分生机。他用布满一道道新裂血口的手背,笨拙而急切地抹过眼眶,浑浊老泪混着泥土顺着皱纹流下,声音粗砺如同砂石摩擦:
“全仰仗官家开了皇粮仓啊……天老爷知道那有多难熬……”老农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接着说下去,“尤其晏相大人……寒冬腊月里,滴水成冰的日子啊……听说他穿着的还是一件薄薄的单葛长衫!就这样站在没腿肚子深的厚雪里……就那么一直站着啊!亲自看着施粥的灶台、那熬粥的大釜!火候小了催柴火,怕熬不熟、吃坏人;火候太旺又怕粥烧干了分量不足,穷苦人家……要饿断肠子的!每一勺熬好的粥……他都叫人掺进去磨细了的稷黍壳麸子……就那么一点……一点添进去……”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声音沙哑破碎,“那点子麸皮糙米糊糊……味道可想而知……可就是这点东西啊……硬生生把小老儿这条……眼看就要入土的贱命……又给吊住了……”
老人擦了把鼻涕,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他指向不远处田垄上几个同样弯腰劳作的身影:“死了也就死了,黄土埋半截的人……只是可怜见啊,村里头那些才丁点大的娃儿们……”他的目光浑浊而悲切,“饿得就剩下一把包着皮的骨头,眼睛都陷进眼眶里头去了……又黑又大,顶着风都能吹跑咯!他们就那样……那样直勾勾地站在冰天雪地里,眼巴巴地望着那粥锅……望着锅边上冒出……冒出的那一点点热气啊……”
旁边田垄上,几个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的少年人艰难地挪动着土块,闻声望过来。他们茫然无措的眼神里带着天生的怯懦和对衣饰华丽的陌生贵人本能的畏惧。然而,那深陷眼窝的瞳孔深处,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顽强到触目惊心的微弱希冀,却如同一簇带刺的荆棘,狠狠地烙印在年轻君主猝然被撞击的心灵之上!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极其怪异的力量感骤然攥住了景公的心脏!那力量并非来自血脉贲张的荣耀和霸业宏图,却如同一柄沉钝的犁铧,带着生铁的冷硬与泥土的粗粝感,粗暴而真实地硌过他年轻稚嫩的心房!如同开垦一块从未翻动的处女地。瞬间的钝痛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从这被划开的缝隙中涌出、沉淀下去,迅速填充心湖,沉坠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他动作迟缓地直起腰身,仿佛这寻常的起身动作已耗尽了刚刚积蓄起的力气,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趔趄。
春日初升、明亮却毫不灼热的阳光,静静地笼罩着少年君主年轻却已悄然刻下坚韧线条的脸庞。那双曾只被先祖霸业炽热光芒点燃的明亮眼睛,瞳孔深处,一种初次触碰到大地深处粗粚厚重脉搏后才悄然诞生的沉静与复杂,正无声地弥漫开来。它如同一种沉淀物,渐渐包裹、浸透、沉淀了那份属于十四岁少年的、过分耀眼也略显浮泛的炽热锋芒。
夕照如熔化的赤金,将王宫层层叠叠的琉璃飞檐浸染得一片辉煌流淌,殿顶脊兽的剪影在耀目的背景中沉默而威严。景公摒弃了帝王惯常的步辇,执拗地迈开自己的双腿,一路踏着新垦田埂上那尚未干透的湿冷泥土,足底每一次落下都感到一种陌生而沉坠的附着力。
终于,沾满泥泞的黑舄踏上了王宫前庭冰冷洁净的青石地面,那份粗粝带来的不适感突兀地提醒着他方才所见。身后,两扇包裹厚重铜皮的巨大殿门被无声地合力推拢,“轧——”地一声悠长闷响后,隔绝了外面的温热夕阳与市井风声。
殿内骤然陷入一种幽深而带着回响的微暗空旷。唯有几缕日光穿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黑亮地砖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光影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巨大的蟠虺铜柱旁,线香升腾起几缕极细的青烟,气味清苦,萦绕盘桓在带着凉意的空气里。
晏婴不知已在此静立等候多久。他穿着一身边缘已然磨损泛毛、洗得褪色的朴素深衣,那单薄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殿柱巨大的阴影之中,只有腰间一丝不苟地束着的青色布绦露在光影交界处,才显出一点轮廓。
“寡人今日……”年轻君主的声音穿透了殿堂的沉寂,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顿重感,“……亲见之民……便是寡人之手足、腑脏了!”他挺直脊梁,伫立在殿心那片仅有的夕阳光晕之下。忽地,他转身,目光如两簇骤然燃烧的炭火,带着灼人的温度,穿透袅袅盘桓的线香烟气,直刺向阴影里的相国!
小主,
“相国!”声音陡然拔高,锐气逼人,“既为手足腹心,岂容其饥寒交迫?岂容其被邻邦觊觎而无力抵御?寡人誓要使其仓廪殷实,粟米陈陈相因!誓要使其身披坚甲,手执锐兵,立于列国而不惧!国府钱粮库藏,任卿调度!甲兵造作、土地垦殖、河渠疏浚、官仓设平……诸般要务决断之权,自即日起——”他停顿,目光如磐石般坚定,“——悉数归于相府!寡人信重仲父,如信重寡人肺腑心肝!”
字字如金石相击,刻在沉静的殿壁上,带着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力度。
晏婴身躯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这位辅佐三朝的老臣,面容上刀劈斧凿的皱纹更深地凹陷下去。他双手高拱过顶,深长的揖礼几乎弯折成一道沉默的、几乎触碰到冰冷地砖的黑色弧线,长久地凝固在那里。当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昏黄的夕光恰好落在他深陷的眼窝与嶙峋的双颊上,那深刻的法令纹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抽搐,仿佛承载着难以言说的万钧重负。
君臣二人的目光,穿越数步之遥的距离,穿透氤氲的淡薄香雾,在这殿堂中央无声而剧烈地交汇!如同两条截然不同源头、奔涌着各自激流的浩荡江河,在某个历史的决然隘口轰然相撞,卷起惊心动魄的漩涡,挟裹着万钧之力与无尽未知,共同冲向那充满荆棘却又不得不踏入的远方征途。
寒来暑往,几度春秋更迭。
临淄城北郊之外,一座规模宏大、壁垒森严的“靖边营”演武场上,终日笼罩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之中。沉重的金鼓轰鸣如同滚雷撞击大地,足以令人心房震颤!士兵如林屹立,齐声发出的“杀!杀!杀!”的呐喊仿佛要将低垂的云层撕裂!数千柄新锻制的青铜长戟在烈日下折射出密集刺目的冰寒光芒,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吼声,齐刷刷地、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与凶狠,朝着前方虚空的敌人猛地突刺!冰冷的锋刃刺破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利尖啸!成千上万只钉着铁掌的战靴同时重重蹬踏在地面上,黄尘霎时暴起,在半空中翻腾成一片经久不散、弥漫呛人的巨大烟云,连阳光都被滤成了浑浊的黄色。
正是盛夏烈阳最毒辣的午时。刺目的光焰从毫无遮挡的天穹倾泻而下,给演武场上每一个铮亮的甲片、每一枚森冷的矛尖都镀上了一层流火般刺目的耀光。无数光点的汇聚,在这片黄土地上形成了一片巨大而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灼灼的金属森林!空气里弥漫着刚出厂不久兵刃铁器冰冷的铁腥气,混杂着数千年轻士兵在剧烈操练中蒸腾而出、原始而浓烈的汗臭气息,搅拌出一种充满力量却又令人脊背发寒、隐含残酷意味的独特气味。
负责统率这支新式“武卒”的中尉军官小步疾行,甲叶撞击声清脆铿锵,单膝重重跪落在景公和晏婴面前粗砺滚烫的沙土地上,激起一小团尘埃:
“禀君上!武卒按相国府所颁新制,已汰尽军中四十五岁以上之老弱,严选十五至二十五岁之健壮丁男!营中规制,每岁分设春、秋、冬三轮大操演!专精训练步卒突刺劈砍之术!所有兵卒甲胄——”他提高声音,带着自豪,“皆以精铁新淬双层甲叶覆之!所有长戟、戈矛、佩剑等兵刃,皆出自临淄城内官署铁坊,精工冶锻而成!锐利刚猛,远胜诸国常备!”中尉双手高擎起一柄通体乌青、长度近丈的青铜长戟,将其沉重刚硬的线条和锋利的尖端显露无疑。那打磨得寒光闪烁的刃口,在炽烈的阳光照射下隐隐流转着一抹不易察觉却又足以摄人心魄的淡淡青色锋锐!
景公沉稳地踏前一步,骨节分明的手伸向那柄被阳光烤得微微发烫的长戟。入手冰凉,金属独特的致密沉重感透过戟杆迅速传导过来,沉甸甸地压住他的指腕。他凝神审视,手指缓缓抚过戟刃下方新近精密镌刻上的、象征齐国威严的、线条繁复刚猛、狰狞咆哮着的云雷饕餮纹饰。那冰冷的质感和精工的图纹,似乎也传导出一种坚如磐石的、令人心安的底气。年轻君王满意地微微颔首。
目光自然转向身侧侍立的晏婴——数载呕心沥血的国务操劳,已在这位托孤老臣原本清癯但矍铄的面容上刻下难以复原的深刻倦怠印记。他常穿的那身深衣浆洗得袖口边缘已隐隐泛白起毛,与这校场上林立如霜、闪耀着逼人寒芒的兵戈阵列,形成了一种无声而剧烈的对比,一种存在于这铁血喧嚣中的寂静张力。
“相国可知,”景公的目光并未收回,依旧胶着在远处那片因操练而杀气腾腾、如同钢铁洪流般震动的巨大方阵之上,声音却变得有些缥缈,仿佛穿透历史重重帷幕的低语,“寡人昨夜之梦,又见桓公祖父登临葵丘会盟高台……八方诸侯……旌旗列阵如林,如汪洋大海……风卷旗声猎猎作响,诸侯拱手拜服……”这似有深意又似感慨的自语,悄然渗入演武场上金鼓喧嚣的嘈杂缝隙。
晏婴沉稳地、近乎无声地向前半步,垂下的玄色袍袖因动作轻微地拂动了一下,随即静止。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澄澈如山间深潭,平静无波地直视着景公眼中那跳跃的炽热光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臣每逢月圆之夜,仰望穹苍,亦常思葵丘盛典,遥想当年盟台气象。”他语速平缓,仿佛陈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接着却话锋陡转,重音下沉,“然则……甲兵之利,形同猛兽口中之獠牙利爪!善驭之,爪牙可成为护国保民之坚盾;不善用之——”晏婴停顿了一瞬,目光如磐石般沉重地投向景公,“则噬主噬己之祸,必如影随形而至!古之教训,如宋襄公于泓水河畔空持仁义虚名,举措失当,落得丧师辱国,徒留贻笑于青史!岂不悲哉?”
言词清晰无比,如冰水灌顶,将尖锐的警告置于景公灼灼燃烧的霸业迷梦之前!
景公的呼吸微微一滞。眼神缓缓从晏婴脸上移开,低垂下来,长久地、沉郁地锁定在手中那柄长戟幽光流溢的致命矛尖上——那抹流动的、代表着杀戮与力量的冰冷青色,清晰地倒映在他深邃如井的双瞳深处,摇曳不定。王宫深处报时的低沉钟磬余音隐隐传来,宣告着午时的正点。最终,年轻君主缓缓开口,那曾饱含少年意气飞扬的嗓音,已被一种经沙场寒铁锤炼过的、沉淀后的钢铁意志所替代:
“相国之言,寡人刻骨铭心。”每一个字都如同城砖落地,沉稳铿锵,“剑,当藏于磐石之鞘,日夜磨砺其锋锐,以待天时!然拔剑出鞘,必待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方能挥之无往不利!”
那柄象征无匹锋芒的长戟,终于被他用沉缓而庄重的姿态,稳稳地纳入腰间悬挂着的、镶嵌金丝的黑色鲨鱼皮鞘囊之中。逼人的寒光霎时收敛殆尽。年轻君王胸臆间那团自十四岁起便熊熊燃烧、几乎要灼伤自己的霸业火焰,在此刻被一种更为凛冽也更加坚实的理智所悄然浸润、淬火锤炼。刺目的光华悄然内敛,沉淀为一种更为广阔、更需耐力、也更趋厚重的决心。霸业宏图依然存在,只是它此刻的重量,已能称量出更多泥土与生命的分量。
岁月在宫廷殿阁深处的梧桐落叶与抽新间悄然滑过几个寒暑。
又是一年盛夏,暑气蒸腾,蝉鸣聒噪。正是一日之中热浪最为灼人、令人恹恹欲睡的未时。沉闷的空气几乎被一声撕裂般的蹄鸣踏破!一乘由晋国执政正卿士匄亲派、驷马驾辕的华贵轺车,车头高插着一面巨大、猩红刺目的“晋”字大旗,卷起冲天黄尘,气势汹汹地驶入齐国都城门洞,直入巍峨王宫前的阔大广场!
整张硝制处理过、鞣得挺括坚韧的整块公羊皮制成的国书卷轴,被晋国副使趾高气扬、如捧圣物般当殿呈上!羊皮卷轴本身散发着北地风沙粗粝干燥的气息,混合着卷轴两端用以防蛀的昂贵朱砂和羊皮本身的微腥膻味,形成一种刺激而咄咄逼人的气息。沉重的羊皮卷轴在齐国玉阶前傲慢地展开!
其上赫然是晋国绛都司空亲笔朱砂书写的勒令!齐须岁贡献纳如下之物:上等精金五百镒,合浦明珠百斛,东海最上等海盐五千石,齐国独有的“齐纨鲁缟”精美刺绣绢帛三千匹……字字猩红刺目,如毒蛇獠牙咬噬而下,又如条条铁索捆缚而来!
齐王临淄大殿之上,霎时如同万古冰封!空气沉重凝固如铅块!列班而立的齐国朝臣一个个面容僵硬得如同戴上了石雕面具,眼神或惊惶躲避、或强压屈辱怒火、或绝望死寂,最终悉数凝聚般投向阶下侍立的丞相晏婴身上!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捏住喉咙,殿中死寂得几乎能听到铜兽熏炉里线香燃烧断裂的“哔剥”微响,和每个人心腔内那擂鼓般撞击欲出的心跳!
晏婴伫立大殿中央,身姿笔直如一棵扎根于万丈危崖的千年劲松。殿中成排的巨大铜兽灯架上,数十支碗口粗的牛油巨烛火焰跳跃不定,将他的侧脸在光影交错间映照得忽明忽暗,棱角沉深,山岳般不可撼动。他深邃的目光俯视着锦缎镶边、如毒蛇般展开的羊皮卷轴,久久凝视那些如獠牙般凸出的、贪婪的晋国大篆文字。
猛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底瞬间爆发出穿透层层阴霾的澄澈锐利光芒,如同破开迷雾的光箭,直射向丹陛之上、龙纹御案之后神色严峻的年轻国君:
“晋之霸横,欺压列国,由来久矣!诸夏皆忍气吞声,几成惯常!” 晏婴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字字清冽如寒泉漱石,在死寂沉重的大殿中陡然割开一道裂痕,“今日齐国若屈意承纳此巨额贡索,无异于抱薪以填燎原之火!薪添火旺,反滋其永无餍足之贪婪!今我大齐,”他踏前一步,玄色袍袖微振,声音陡然转沉,“府库渐盈,甲兵初锐,黎庶稍安!岂能慑于千里之外,区区一纸矫诏虚词的威吓恫词?!”
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再度扫过阶上——年轻的齐景公双唇已紧抿成一道薄刃般的直线,腮边肌肉紧绷隆起,置于漆案下的左手用力紧握成拳,指节捏得白里泛青!一股屈辱的怒火在胸膛沸腾翻滚,几乎要冲出喉口。
“陛下!理在我手,节在我胸,何须奴颜婢膝,摇尾乞怜?!”晏婴的话语如重锤,最终落在景公几乎崩裂的心弦之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景公胸膛如鼓风箱般剧烈起伏!一股被压逼到极限的怒火在眼中交织、爆炸!如同即将撕裂天穹的雷电风暴!“哐当!”一声!他右手猛地抬起,重重按在冰凉沉重的鎏金御座扶手之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坚硬如铁的金属捏出印痕!
年轻君主的眼光如鹰隼锁定猎物,牢牢攫住晏婴片刻!
终于,一颗沉重的头颅决然点下!
一个斩钉截铁、如同万年玄冰撞击礁石的字眼,从紧咬的齿缝中沉沉迸出,裹挟着君王无可置疑的意志,如万钧铁印轰然钤落尘埃:
“拒之!”
两字如雷霆炸裂,震得殿宇梁柱间沉积的微尘簌簌而下!殿中一排排的烛焰骤然为之一暗,随即疯狂摇曳!满殿朝臣如同突然被拉出窒息冰河,瞬间爆发出大片倒吸冷气的嘶嘶声!紧接着,低低地、如释重负般的、压抑许久的嗡鸣私语在众人唇齿间飞快流淌开。晏婴的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浅到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弧度——那其中究竟凝聚了多少年独自穿行于谗言利刃和朝堂倾轧暗流的孤绝凄凉?又有多少此刻君王这声“拒之”所带来的、如同薄霜初凝、枯泉复涌般微凉却又痛楚的慰藉?无人能解。只有大殿最幽深处那蟠龙铜柱上,岁月侵蚀下的古老神兽在烛影明灭间冰冷石雕的眼珠似乎眨动了一下,将这人世间无声的孤寂与微弱的欣慰永恒刻进了冰冷的雕饰纹路深处。
酷热如蒸笼熬炼着整个盛夏。一份份加盖着齐君国玺的强硬回执通过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飞骑与昼夜不停的舟船传递,带着拒意和挑战的锋芒,不断射向西北方向的晋国都城新绛!其上措辞刚硬如铁,寸步不让,明确无惧于晋国虚妄恫吓!同时,边境沿线烽燧黑烟日夜不熄,守军接令加固营垒,加倍的强弓劲弩严阵以待,日夜巡弋警戒!凛冽的战意越过河流与边境丛林蔓延!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冰雹,狠狠砸入晋国绛都朝堂!恰逢深秋霜重,反常的寒流提前席卷了广袤中原腹地。晋侯本欲借齐国服软之机炫耀铁蹄,进一步弹压东方列国不稳的苗头。怎料遭此强硬抵抗!新筑高炉打造兵器耗费的炭灰尚未散尽,国内西北方狄戎旧部又因寒冬逼近草场枯黄,再次蠢蠢欲动。晋国君臣陷入争吵,几番权衡利害,晋侯眼中阴鸷的怒火几欲喷薄,却也只能强压下去。最终,勉强任命那位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行的晋国头号权臣、正卿士匄为使,命其携带重礼,亲自前往齐都临淄,名为“修好”,实则为探齐国虚实、刺探军情、揣测君臣心意,以备他日卷土重来时图谋清算!
为迎接这位裹挟着寒霜而来的劲敌晋国正卿,齐国宫廷上下几乎彻夜不眠。宫人如织穿梭,悬挂起层层锦绣纬纱,陈列起如山奇珍。至迎宾当日雕梁画栋的大殿内,数十座三人合抱的巨大兽形鎏金铜炉熊熊燃烧。炉膛中烈火炙烤着最为昂贵干燥的荆楚深山松木和西域奇香异木,浓烈的松脂气、香木的异香与烤炙羔羊滴落油脂的浓郁焦香混合成一股复杂而厚重、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流,在恢弘的大殿内弥漫蒸腾。巨大的编钟、石磬组成的乐阵列于金阶两侧,乐师屏息,厚重肃穆的雅乐声洪流般倾泻流淌在开阔的殿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