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风裹挟着深秋特有的凛冽,穿透宫阙层叠的飞檐缝隙,悄然潜入寝殿。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将临淄王宫雄浑的轮廓浸润在一片朦胧未醒的孤寂里。十四岁的齐景公姜杵臼已屏退所有侍从,孑然独立于寝殿巨大的石窗之后。木质的窗棂坚硬而冰凉,他年轻的手指下意识地深陷进那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木纹之中,骨节用力至微微泛白,手心的薄汗无声地浸润了深色的木质,留下湿漉漉的暗痕。
远方,牛山的黛青色轮廓在稀薄的晨光中逐渐由混沌变得清晰,如同巨人沉伏的脊梁。那起伏的山影无声地落在他燃烧的瞳孔深处,胸腔里一股灼热的岩浆正猛烈地撞击着他年轻的血脉壁垒。九合诸侯,尊王攘夷,车盖如云遮天蔽日,会盟台上金钟轰鸣……齐桓公姜小白那一幅幅足以让山河变色的恢弘图卷,此刻清晰地燃烧在他的脑海之中。旗帜的猎猎之声,似穿透岁月的尘埃,在他耳畔呼啸鼓荡!
“彼可取而代之!”这个近乎凶悍的念头,如同烧红的烙印,狠狠砸落在他激荡的心头,烫得灵魂都为之战栗。他猛地吸气,深秋清冽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意和远处宫厨柴禾燃烧后飘来的微呛烟火气,一股脑涌入肺腑。胸膛如风箱般剧烈起伏,几乎要顶破那身华贵锦袍的束缚。
“咚——嗡——嗡——”
沉重的晨钟声,带着远古的苍茫与肃穆,自城南太庙方向层层叠叠地震荡开来,如同滚滚的潮汐,瞬间漫过王宫的层层高墙与重门。无形的声波冲击着他年少而灼热的心房。景公缓缓离开冰冷坚硬的石窗,抬步跨出殿门。
晨曦微茫,高阔的殿阶之下,一串低阶的内侍们正屏息敛气,鱼贯而行。沉重的铜盂盛着尚冒热气的粟粥与肉羹,在他们细碎无声的脚步间悄然传递着。然而,就在那殿阶甬道尽头的转角处,一个佝偻得近乎成为直角的老苍头,独自拖拽着一辆破旧腐朽的独轮小车。车板上堆着大块大块颜色发乌、沾着黑泥的湿冷泥炭,高高隆起,沉重得压得那可怜的小车每挪动一寸都发出濒死般的刺耳呻吟“吱嘎——吱嘎——”。
老人裹着件无法蔽体的灰暗葛布短褐,破烂处露出干瘪黧黑的皮肤。嶙峋的脊骨轮廓尖锐地凸起,几乎要刺透那层薄薄的皮肉。皮包骨头的手臂绷紧着青紫色、蚯蚓般扭曲的筋络,枯柴般的手指死死抠住粗糙沉重的车辕,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前蹬,都伴随着一口粗粝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喘息。那呼出的白气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细小的霜雾,旋即又被他的挣扎搅碎、飘散。
一股陡然卷起的、裹挟着彻骨寒意的风,“呜”地一声从宫墙的豁口处猛吹进来,像只冰冷的怪物,毫无阻碍地钻过景公华美织锦袍服那宽大袖口的缝隙,狠狠刺透层层柔软的丝绸,直抵肌肤。那冰凉如同毒蛇的信子,激得少年君主猛地一颤。
头顶那顶象征无上权柄的青铜冕旒,此刻仿佛骤然加重了千钧。那颗年轻头颅不得不微微垂下,目光艰难地从老役奴那嶙峋得如同随时会断裂的脊骨上,缓缓抬起,投向更高处——王宫那雄浑、冷峻、隔绝内外的高墙之外的方向。
墙根之下,那市井的声音……那鸡鸣犬吠声、早起小贩的呦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息,夹杂着无尽的挣扎与卑微的期盼……这些曾经遥远模糊的背景音浪,此刻竟化为沉甸甸的砝码,被这阵寒风狠狠地投掷、撞击在他那初次敞开了一丝缝隙的心田之上。
没有言语能形容这重压带来的窒息感。喉头像被什么哽住,景公的嘴唇动了动,终是沉默。宽阔的眉宇间,一道深刻的竖纹如被无形的刻刀骤然凿入,凝固在他十四岁,原本只该飞扬疏朗的额角。他目光穿透冰冷的晨雾,投向宫门外那条通往未知的、铺着青石板的笔直御道,眼神骤然变得复杂沉郁,里面翻滚着一种被强行灌入的、全然陌生而庞然的重量。先祖伟业的荣耀光芒,第一次被这来自尘埃的冰凉现实,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尘翳。
日头艰难地爬上王宫东侧箭楼狰狞的脊兽尖端,将几束淡金色的光柱,斜斜投入景公用来处理朝政的东偏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复杂而沉重的气味。那是捆捆新送来的、尚未被完全展开的竹木简牍散发出的生涩木气和浓重墨汁的味道,夹杂着用来捆束它们的陈旧皮革编绳的微腥。成捆的简册堆满了那张宽大的丹漆长案,几乎要倾泻下来——有宗伯呈报的新寡君夫人宫中用度采买的请求,厚厚一卷罗列着所需各色华贵丝帛与添置的礼器名目;有南方靠近莒国边境几座城邑派人昼夜疾驰送来的泣血陈情书简,字迹焦黑颤抖诉说着旱魃为虐、河渠枯竭,哀求减免今冬无法完成的繁重徭役;更有一卷来自河西三座屯粮重镇派信使用最快马匹送来的灾报——粟米因虫害及夏日无雨,已确定减产三成,简上朱砂刺目,如同新鲜淌下的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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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案旁侍立的内官屏住呼吸已经很久了,殿中只有竹简被君王指尖划过时产生的轻微“沙沙”声,以及更漏里水珠缓慢滴落的“嗒…嗒…”回响。窗棂之外,几只不知名的晨雀扑棱着翅膀,清脆的啁啾声清晰地传了进来。内官极其小心地抬脚,挪动了几乎麻木的腿,趋前半步,声音压得又低又轻,仿佛怕惊扰了堆积如山的沉重:
“君上,卯时已过三刻……该进朝食了。”
这轻轻的提醒,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案头那支纤细的羊毫小笔,饱蘸的墨汁早已在笔尖凝结,此刻却从景公无意识松开的指间滚落,“啪嗒”一声掉在黑亮冰冷的朱漆案面上。几点浓黑、刺目的墨滴溅开来,如同肮脏凝固的血迹,烙印在那原本光鲜威严的朱红漆面之上。
景公猛地抬起头,眼神却并未看向笔或内官,而是茫然地投向虚空,聚焦点似在那些简牍堆积出的山峦之后某个遥远而磅礴的影像上。
“先祖之业……”少年君主喃喃自语,清亮的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微微尖细,然而一字一句砸在沉郁空旷的殿堂里,已如冷硬铁石相击,发出令人心悸的铿锵之声,“……便是这些市井饥号,谷仓空竭之状么?”那稚气的脸庞上陡然升腾起一种被灼烧的锐利光芒,他霍然起身,那束炽热的光仿佛要烧穿眼前厚重的锦帛,“传令!自即日起,寡人亲往各处仓廪、军镇、边邑、工坊巡视!凡公器、钱粮、甲兵之要务,非寡人朱批,不得擅动!违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内官瞬间煞白的脸,“——按罪论处!”
最后四字掷地有声,在空旷大殿嗡嗡回响,少年君主此刻的姿态,如一把骤然出鞘的短剑,锋芒毕露,杀气腾腾。
初冬凛冽的朔风初起,带着哨音抽打着临淄城北广袤空场上的枯草。这里是谷仓重地,一座座覆盖着巨大草顶的圆仓如山丘般矗立。一长列破败不堪的牛车,“吱呀吱呀”呻吟着,艰难地碾过通往仓区正门、因久旱而板结龟裂的官道土路。车轮碾压处,干燥的浮土被卷起细密的尘埃,经风一吹,立时弥漫开来,浓重的陈腐米黍气味混杂着尘土,呛得人喉咙发紧。
齐国新任的左相晏婴,身上洗得泛白的深青布袍已被扑了一层细灰,他却挺立在这飞扬的尘埃之中,对着一辆刚在仓门口卸下粮袋的破牛车。一个管库的小吏早已面无人色,筛糠般抖成一团,匍匐在晏婴脚下冰冷的浮土里,额头死死抵着粗砺沙石遍布的地面,声音破碎不堪:
“求……求相国大人明……明察……老天爷开眼啊,老天爷……不开眼哪!这……这连月滴雨未下……田里长出来的黍子……多是空心瘪谷啊!收成……收成实在是不堪入目!下官……下官就算……就算有九条命……也……也变不出粟米来啊……”额头因为用力磕碰,已沁出血丝,混进泥土,一片污浊。
晏婴沉默着,枯瘦却有力的手指从那车板边缘散落出的、敞着口的麻袋里抓了一把黍粒。黍粒干瘪细小,触手冰凉粗糙。他凑到鼻尖细嗅,一股陈腐霉败的气味隐隐约约。又用布满纹路的指腹捻开几粒发暗的黍壳,在灰暗天光下,黍米粒内部呈现出发黑的内芯与清晰的蛀蚀虫孔,惨不忍睹。
指甲缝里瞬间嵌满了黍壳碎屑与黑色的、带着苦涩味道的霉灰粉末。
“相国大人!”旁边随行的仓吏试图解释。
晏婴摆了摆手,目光沉沉扫过眼前的粮车与匍匐在地的小吏,再投向远处。一群约莫六七岁、衣衫褴褛如破败布片般的野童,正扒着仓库高墙下冰冷的墙根缝隙,探头探脑。枯柴般的小手拼命从墙角的缝隙里探进去,急切而惶恐地抠抓着散落地下的秕糠渣子,几根手指冻得如同胡萝卜般肿亮通红。那孩童脸上焦灼惶恐的神情,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饥饿与绝望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腑之间。
年轻侍从低声禀报:“相国,那墙根缝隙里霉烂结块的多,人……怕是吃不得……”
晏婴指关节骤然捏紧,根根泛起近乎透明的青白色,指腹深嵌入掌心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几乎要刺出血来。他深陷的眼窝中沉淀着山石般的凝重,目光扫过那颤栗的小吏,扫过孩童们枯瘦的小手,扫过远处那些如同饥饿巨口般的仓廪圆顶。终于,低沉如闷雷滚过阴云的声音响起:
“罢了。”他闭了闭眼,像是将这口灼烧肺腑的浊气狠狠压下,“即刻开常平仓第五、第六两仓!就近空场设灶立锅,火点起来!熬制稠粥,施与城外饥民!即刻传檄各邑守令,无论大小,凡遇粮荒绝境,皆依此办理,开仓设粥,赈饥活民!不得延误!若有玩忽职守、克扣粮米者……”晏婴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寒冰碎裂,“无论亲贵,国法从事,严惩不贷!”
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铸铁的秤砣,在料峭的寒风中当啷砸落,重重敲在仓场四周每个屏息肃立的大小官吏心上,空气凝固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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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凄厉得撕破长空的马嘶与变调的嘶吼声陡然撕裂这沉重死寂的空气!
“报——急报——!!西鄙……西鄙急报——!!”
一名浑身裹满黄泥和汗污的信使驿卒,连人带马跌撞着冲入仓场开阔的空地边缘!那匹快马口吐白沫,前蹄失陷,驿卒几乎是滚着从马背上扑落下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嘴角因极度恐惧和长途奔命的疲惫而不住地抽搐痉挛,连滚带爬地朝着仓场中央被众人簇拥着的齐景公和晏婴扑来:
“君上!相国!大事不好!西鄙……西鄙数邑!蝗虫……蝗虫蔽天!遮天蔽日!田地里……麦苗青葱……全……全……”驿卒的声音到最后,已不成人声,化作喉咙撕裂般的绝望哀嚎,“……已尽化赤土矣!赤地千里啊!”
“赤土”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刚刚从牛山遥想霸业宏图的少年君主胸口!
景公那因年少而尚显圆润的面庞,刹那间褪尽血色,苍白如纸。颀长的身躯猛地绷紧,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惊恐与焦灼让他如同一张瞬间拉满的、咯吱作响的硬弓!腰间悬挂的那枚温润白玉玦不知何时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坚硬的边缘深深陷入皮肉,带来一阵锐利的刺痛,却远不如那“赤土”二字所代表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如灭顶冰水般瞬间灌透四肢百骸!大片的荒芜,死亡的焦土,仿佛就在眼前延伸开去。他目光所及,不再有旌旗蔽日,只有无边赤野,焦黑枯骨!
就在景公眼前发黑、心胆欲裂的瞬间,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抢到他身前!
晏婴一步踏出,因动作迅疾而带起的袍袖卷起一股劲风,扬起地上一片细碎的黄尘!他甚至未及向惊魂未定的国君揖礼,声音低沉急促,却字字如重锤贯耳,砸向景公那颗被灾厄轰击得茫然混乱的少年之心:“君上!民食即国本!此非虚言!蝗灾如燎原猛火,焚心刻骨!灾情瞬息万变,苍生命悬一线!臣请即刻持赈灾节令符节,轻车简从,立赴赤地!快马先行!沿途通传,严令各邑倾仓赈济!每省下一斗粟,路上少耽搁一刻,千百老弱妇孺便多一线生机!”
那声音不高亢,却蕴含着山岳般不容辩驳的决绝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景公骤然失序的心跳之上。
景公猛地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凌厉如刀的棱角!什么王权矜持,什么繁文缛节,此刻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倏然从怀中暗袋里掏出那枚铸有繁复虺龙纹路、象征着生杀予夺至高君权的错金青铜虎符,握在手中只感觉一片冰凉沉坠!没有半分犹豫,抬手便朝晏婴掷去!
“准!”
一个斩钉截铁、如同金石崩裂的字眼,在布满尘埃、因惊惧而近乎凝固的仓廪空气里炸开!
晏婴早已屈膝跪地,布满青筋的双手沉稳抬起,异常精准地接住了那枚带着景公掌心最后一丝温热、此刻却冰寒刺骨的沉重信物!晨光依旧昏暗不明,虎符上的铜绿和镶嵌的金线却在此刻折射出一点令人心悸的、如刀锋般的冷芒!没有半句多余言语,晏婴朝着景公的方向重重顿首,额头在浮土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旋即,他如标枪般挺身而起,毫不犹豫地转身,迎着骤然间似乎裹挟了更多彻骨绝望的寒风,撞开仓场沉重压抑的氛围,大步流星奔向仓场之外通往王城宫阙的黄土官道尽头。
那玄青色的背影单薄而瘦削,在初冬荒芜的旷野中却如同钢铁铸就的桅杆,义无反顾地竖立着;又似一片承载着万民生死重担的、注定要劈开惊涛骇浪的孤帆,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毅然驶向那尸骸与哀嚎交织的、赤土千里的汪洋。
数月时光在担忧与煎熬中缓慢流逝,如同冻河艰难消融。一度肆虐、吞噬西陲绿野的大蝗终于耗尽气力,缓缓销声匿迹,只留下狼藉焦黑、满目疮痍的残破大地。一场接着一场冰冷的冬雪覆盖了残存的灰烬,无声地滋养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土壤。又熬过一个肃杀的寒冬,直到次年开春,冰河初开,地脉回暖,饱受蹂躏的原野才终于挣扎出一点微薄却倔强的绿意,宛如新生的疮口上渗出第一丝鲜嫩的血肉。
初春的寒意尚未褪尽,一场贵如油的细雨悄然洒落之后,临淄通往河西三城的官道被打湿,黄土粘沉,不复往日车轮滚过时黄龙蔽日的飞扬呛人。景公摒弃了惯用的华丽车辇,只乘一辆朴实无华的轺车,在王宫卫队扈从的严密护卫下,亲自踏上了巡视之路,前往河西这片刚经历了灭顶蝗灾的土地。
车驾停在刚刚显出绿意的田野边上。景公下车,足下的黑舄踩上了官道旁刚被柔和的初阳晒得微暖的、略带潮湿的田埂。嫩绿稀疏的新苗刚刚破出焦黑的土层,柔弱的叶片在微风中微微颤动,远未及往年的茁壮青翠,却每一片都透着一种死里逃生的惊人韧劲。
不远处的田亩中,一位须发如霜的老农正独自奋力。他那如古铜铸就、沟壑纵横的脊背在熹微晨光中绷成一道疲惫的弧线,弯曲得几乎与田垄平行。手中一柄残旧的木柄铁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一下一下吃力地除去禾苗根部那些生得飞快、争抢养分更为顽强的细长稗草。老人深褐色的、树皮般枯干的手背上筋骨暴凸,关节肿大变形,每挥动一次锄头,全身骨节都发出艰涩的低响,仿佛每一根苍老的筋骨都在呐喊喘息,又仿佛每一次喘息都记载着风霜刀剑刻下的无尽流年。他脚下是板结的土地,挥锄艰难,泥泞四溅。
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