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日月并明,不可间

正午的阳光带着强烈的暖意,但田府那由重重假山、古木掩映的幽深内书房里,却依然盘踞着一股驱之不散的阴郁凉意。光线被窗棂上繁复精细的雕花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破碎的琉璃片,徒劳地落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之上。

田无宇安然坐在那张宽大书案之后,指尖正缓缓滑过一卷摊开的陈旧竹简,神态看似专注,又似漫不经心。书案一角的错金博山炉中,袅袅吐出一线极淡的青烟,细微得几乎无法觉察其形状。

书房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朴素府中粗布杂役服饰的人影,垂着头,脚步轻得像狸猫在落叶上行走。他极其敏捷地闪身进来,又毫无声息地将门在身后合拢、闭紧。来人至案前七步处停下,垂首肃立,如同一截没有任何生命的木桩。从身形和那谨慎低垂的姿态,难以立刻辨其身份。

“东西送进去了?”田无宇的眼皮未曾抬起半分,目光依旧停留在竹简光滑冰冷的墨字之上。他的声音不高,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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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进去了。”那垂首侍立的人低声回应。声音浑浊低沉,带着刻意的压抑。“高夫人亲自接下的匣子,就在她院中暖阁里,屏退左右,独自开匣查验过。”侍者顿了一瞬,才压低声音补充,“……收下了。”

田无宇指腹抚过简片间那条清晰的刻痕,良久,唇角才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似有似无、难以辨清含义的弧度。那笑意极淡,还未完全在面容上晕开便又迅速地隐没了下去。他没有继续追问那匣中装着何物——无非是足够让任何人动心的珍奇,足以撬开一道贪欲的裂隙。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下去吧。这几日避风头,无事不要再在府中走动。”

那侍者依旧维持着低垂头颅、如磐石般的恭谨姿态,倒行着,一步步悄无声息地退至门边,再次躬身,随即转身拉开一道细缝敏捷地闪了出去。门在身后复又合拢,不留一丝痕迹。

书房内重新陷入那片被雕花窗棂切割得破碎的寂静里。博山炉中那缕淡得如同幻觉的青烟笔直地向上升腾,丝毫未受气流影响。田无宇的目光终于从那古旧的竹简上移开,缓缓投向窗外庭院。几株高大的古柏枝桠交叠成浓重的绿荫,将大片的天光挡在外面。

就在这份刻意营造的静谧之中,一阵被寒风吹散的马蹄踏地声混杂着驭者细微的呼喝声如同细小的沙粒般,乘着风撞入窗棂缝隙,钻入耳中!由远及近!声音急促凌厉,显然是在府门外街道方向!

田无宇眉心极轻微地一蹙,眉梢锋锐如针尖般挑了一下。他搁下了竹简,起身踱至那雕着百蝠纹样的花窗旁,动作悄然无声。他伸出手指,只用了指尖微小的力气,精准无比地将最底端一扇能望见府前通路的冰裂纹木窗推开了一线缝隙。

视线穿越雕花木栏与花枝缝隙的阻隔,径直投向田府正门前那片青石板铺就的宽阔门庭。一辆有着高氏徽记的、并不华丽但用料极为结实厚重的双辕黑漆马车正疾驰而至,车轮带起的泥水四溅!驭手猛拉缰绳,辕马长嘶立定在府门石阶前!

车门尚未开启,另一骑快马如墨色旋风般卷地而来!马上的骑士正是栾施!他未着披风,一身深青色的利落劲装已经被料峭春寒浸染了半湿深色,肩头和下摆沾满被马蹄溅起的泥点!他几乎是在马尚未停稳的瞬间便飞身而下,身形矫捷,动作间充满了雷厉风行的锐气。他完全不顾府门卫士的阻拦,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田府护院家兵,阔步疾行,目标明确地直冲大门而去。家兵仓促间呼喊拦截的声音完全被他无视!

马车车门也几乎在同时猛地被推开!高强动作迅速地一步跨下,双眉紧锁,快步上前试图拦住栾施急切的脚步:“子良!不必……”

但栾施的步伐没有丝毫停滞,头也不回,带着一股近乎粗暴的急切力量,直接将高强半挡在前面的手臂扫开,竟反手顺势扯住了高强的衣袖!几乎是强行拽拉着高强一并疾行,两个身躯高大、平日威仪不凡的重臣就这样拉扯着,以一种近乎强行闯入的不容拒绝的姿态,踏上了田府门前冰凉的台阶!

田无宇站在那片冰裂纹木窗投下的阴影交叠之处,推着窗缝的指节没有移动分毫。他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越过庭院里几近枯萎的花枝,越过庭前石阶,牢牢聚焦在栾施强拉高强前行的右手里——那紧攥着的是一个用好几层干燥油布裹缠、外面又用布带缚紧的小包裹。那包裹长不过一掌有余,形状棱角分明。

他清晰地看到,栾施因急切和奔忙而微微急促起伏的胸膛,看到他那尚显苍白的嘴唇动了一下,急促地向高强说了句什么——田无宇同样识得唇语,那是:“风寒闭肺拖不得!这味药炮制最费工夫,我府中恰好昨日才得!”

田无宇的目光缓缓下移,凝固在了高强的脸上。那位平日里素来深沉冷静的高氏家主,此刻脸上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无措与某种极深的、难以言表的窘迫。

窗外远处门房处的争执声调陡然大了起来,显然管事家丞终于赶到,试图阻拦这两名权倾朝野的重卿强行闯入。栾施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怒意穿透庭园寒风清晰地撞了过来:“通禀?孩子高热等着救命!”随即是更加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家丞退让后发出的惊愕声响——他们已然强行穿过了田府的正门门槛,踏入了前庭!距离田无宇所在的内书房仅仅隔着一个宽阔院落和数道廊柱。

窗扇缝隙前的田无宇终于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收回了那根挑起窗扇的手指。细微的“喀”一声轻响,那线窥探府外喧嚣的缝隙彻底闭合。

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在入夜前悄然覆盖了临淄城,很快便将所有的道路、屋宇、城堞涂抹成一片苍茫惨烈的白。田府主院的书房中灯火煌煌,巨大的立式青铜宫灯将整个空间照耀得亮如白昼,空气里氤氲着沉香木沉静厚重的暖气。田无宇独自一人端坐于巨大的书案之后,身姿挺直,面前的丝帛展开,狼毫笔尖饱蘸浓墨,悬停于细密柔软的丝面之上,笔端凝聚的墨液饱满得随时欲滴。

小主,

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和镇纸,空无一物。烛火在他脸部的轮廓上投下坚硬清晰的阴影,如同刀斧劈凿而出。

门外走廊有轻微的踏雪足音,随即是两下如同枯枝断裂般干脆又极其轻微的叩门声。

“进来。”田无宇的声音沉静如同古井深水。

门被无声推开。一个满身风雪气息的人影闪入,动作迅捷如电,身上裹着一件寻常人穿用的旧毡袍,已落满厚厚的雪絮。他迅速反手将门掩上,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来人步伐稳健急促,只三步便已跨至宽大的书案前,撩起毡袍下摆,重重地单膝跪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动作间带起一股翻腾的雪沫和刺骨的寒意。

是田豹,田氏豢养在暗处最利的一把刀。田豹垂着头,风雪凝结在他粗硬的发茬和眉毛上,被室内骤然炽热的暖意一激,正迅速融化成湿漉漉的水痕,蜿蜒着流过他脸颊那道在火光下格外清晰醒目的伤疤,如同爬行扭曲的蚯蚓。

“如何?”田无宇终于抬眼,视线落在田豹脸上那条斜贯的疤痕上,语气平淡无波。

“成了。”田豹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但咬字清晰,“人死了。当场……没能回来。”他垂下的眼皮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但瞬间便又压下,声音维持着一条直线的平稳,“但东西……带回来了。”

他说话的同时,那只紧握成拳、青筋微微暴凸的手猛然摊开!一块被揉皱、几乎被冻成了坚硬冰壳的灰褐色布条赫然呈在掌心中央!

田无宇的狼毫笔尖终于轻微地向下坠了一下,一滴饱满如漆的墨滴无声地落下,在光滑如镜的丝帛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浓重湿墨,那墨痕边缘不规则地、贪婪地晕染进丝质的纤维纹理深处。

他没有去管那滴落在完美丝帛上的意外污墨。视线直接越过田豹的手,牢牢锁在布条表面那几处已然凝结成赭石色、明显是手指蘸着刚流淌出的滚热鲜血涂抹写出的歪斜字迹上:

“日月并明,不可间也。”

每一个血写的字都带着挣扎的痛苦气息,却奇异地组合成一道不容置疑的钢铁屏障。

书房里温暖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只剩下烛火芯子在灯油中燃烧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细响,如同幽魂的叹息。跪在案前的田豹,呼吸压抑至近乎无声。墨滴在丝帛上晕染的痕迹边缘仍在缓慢而清晰地扩散着。

窗外风雪渐紧,呜咽的风声重重击打着紧闭的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