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尖锐的问题,那些直白的比喻,像一根根针,刺向他心底最深的疮疤。
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太极殿上那冰冷的龙椅。
浮现出中州城外尸横遍野的惨状。
浮现出将士们信任的目光最终化为不解与绝望……
“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
“周生辰一生,自问俯仰无愧于天地。”
“忠君,乃是臣子本分,亦是维系纲常、安定天下之基……”
“然……”他艰难地停顿,眉头紧锁,仿佛在撕裂某种根深蒂固的信仰。
“然君王若视臣子如草芥,视黎民如刍狗,视江山为私器……”
“这‘忠’字,便成了束缚手足的锁链,成了助纣为虐的屠刀……成了……笑话。”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遮掩住眼底翻腾的痛苦与挣扎。
那一直支撑着他的精神支柱,在千年后的审视下,在血淋淋的教训前,终于显出了裂痕。
【将军悟了!】
【这思想转变太艰难了!】
【看得我好难受……】
【时代的悲剧啊!】
【时宜小姐姐眼睛红了……】
就在这沉重的气氛几乎要凝固时,后院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莫小贝咋咋呼呼的叫喊:“小郭姐姐!小郭姐姐!快来看!青柠姐和敬琪哥在后院墙根底下嘀嘀咕咕,敬琪哥还塞给青柠姐一个东西!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哗擦!莫小贝!你瞎嚷嚷什么!”白敬琪气急败坏的声音紧随其后。
“真相只有一个!”吕青柠冷静的声音带着点无奈,“敬琪只是归还我上次借给他的《洗冤集录》拓本。”
“哦——还书啊——”莫小贝故意拖长了调子,充满了促狭。
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像一阵调皮的风,瞬间吹散了大堂里凝重的空气。
郭芙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挤眉弄眼:“哎哟,我们家青柠出息了!”
吕秀才则是一脸老父亲的欣慰与担忧交织:“子曾经曰过,发乎情,止乎礼……”
佟湘玉拍着大腿笑:“展堂!你看看!你儿子比你强!当年你偷摸送额东西,被老邢撞见,吓得钻了狗洞!”
周生辰也被这充满烟火气的少年情愫打断。
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向后院方向。
那沉重的枷锁似乎被这鲜活的人间情态撬动了一丝缝隙。
时宜感受到他手指的微动,轻轻回握了一下。
眼中含着泪光,却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笑容。
邢育森绿豆小眼滴溜溜一转,搓着手,凑到周生辰桌边。
脸上堆满职业化的笑容:“那个……周将军啊?您看……您这身份尊贵,昨夜又受惊了。”
“这两个不开眼的毛贼胆敢行刺……呃,惊扰将军和夫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按律呢,得押回衙门重重治罪!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带着点谄媚。
“这押解、审问、关押……处处都得打点,衙门里也清苦,兄弟们跑前跑后也辛苦……将军您看……是不是意思意思?”
他捻着手指,做了个经典的“要钱”手势。
燕小六立刻挺起胸膛,一脸正气地帮腔:“就是!将军您放心!我们一定替您照顾好……呃不是,是替您严惩歹徒!”
“绝对不让他们好过!您就意思意思,算是……辛苦费?”
他努力想表现得像个秉公执法的好捕快,但眼神里的期待暴露了一切。
【噗!老邢小六果然不会让人失望!】
【要钱二人组虽迟但到!】
【将军:???】
【时宜小姐姐都看呆了哈哈哈】
【这转折,从深沉哲学秒变市井要钱!不愧同福!】
周生辰看着眼前这两张写满“打秋风”三个字的脸。
再看看角落里被捆得像待宰年猪的歹徒,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他征战半生,面对过无数凶悍的敌人,却从未应付过如此……直白又荒诞的索贿。
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才想起自己身无长物,连佩剑都交了。
“咳,”佟湘玉清了清嗓子,叉着腰,没好气地瞪了邢育森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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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邢!额滴个神啊!你丢不丢人!周将军是额们同福客栈的贵客!他的事就是额的事!”
“打点?打点个锤子!要钱没有!后院还有两缸酸菜没搬,要不你搬一缸回去当辛苦费?”
她一顿抢白,把邢育森噎得直翻白眼。
晏辰和阿楚则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
阿楚更是夸张地趴在晏辰肩膀上,肩膀一耸一耸:“哎哟喂,辰哥,你看将军那表情……懵圈中带着一丝茫然,茫然中透着一丝‘还有这种操作’的震惊……太可爱了叭!”
晏辰搂着笑软了的阿楚,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也笑得不行:“可不是嘛!这‘意思意思’,简直是同福客栈的保留节目,专治各种深沉抑郁,疗效杠杠的!”
这充满市井气息的、甚至有些荒诞的插曲,像一盆温热的淘米水,哗啦一下浇灭了周生辰心中最后那点燃烧的余烬。
他看看一脸市侩精明的佟湘玉。
看看讪讪的邢捕头。
再看看身边眼角还带着泪痕、却也被这场景逗得嘴角微扬的时宜。
再看看大堂里或忍俊不禁、或习以为常的众人……
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暖流,悄然涌上心头。
那沉重如山的过去,在这鲜活、吵闹、充满了鸡毛蒜皮却也生机勃勃的“现在”面前,似乎……真的开始松动了。
他紧绷的下颌线,第一次真正地、缓缓地松弛下来。
嘴角甚至牵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如同冰封的河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
日头西斜,将同福客栈的影子拉得老长。
客栈门口的空地上,却聚集了几乎所有人。
气氛不再是送别,更像是一种奇异的“验收”仪式。
周生辰站在中央。
身上不再是那件洗旧的靛青常服,而是换上了一套晏辰提供的、深灰色的现代户外冲锋衣和工装裤。
这身装束穿在他挺拔的身躯上,少了几分古意,却多了几分干练的利落。
只是他眉宇间那股沉淀的威严和眉宇间那缕习惯性的沉郁,依旧清晰可辨。
他有些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膀,显然对这轻便却陌生的面料还不太适应。
时宜站在他身边。
也换上了一身浅米色的休闲套装,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额角的纱布换成了更小的创可贴。
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眼神清亮,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尤其是铁蛋和傻妞正在摆弄的那台造型奇特的设备——一个带有圆形基座和复杂支架的金属平台。
“将军,夫人,准备好了吗?”铁蛋搓着手,电子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时空坐标已锁定,能量通道稳定!这是咱们最新款的‘归途’三代传送仪!安全、高效、无痛!包您二位眨眼就到家门口!”
傻妞在一旁进行着最后的操作。
纤细的金属手指在光幕上飞快地点击着,补充道:“能量核心稳定,时空曲率校准完毕。”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着陆点可能会有轻微的空间涟漪波动,类似于踩在软垫上的感觉,属于正常现象,无需惊慌。”
她语气专业,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佟湘玉拉着时宜的手,眼圈又有点红,絮絮叨叨:“时宜妹子,回去了好好照顾自己!”
“额给你包的那几块桂花糕,路上饿了就垫垫……还有那瓶跌打酒,擦额角……”
“记着按时吃饭,天冷了添衣……”
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塞进时宜怀里,里面除了桂花糕和跌打酒,大概还塞了不少同福客栈的“土特产”。
郭芙蓉拍着周生辰的胳膊——这动作她做得极其自然,仿佛拍的是李大嘴:“将军!回去该干啥干啥!别委屈了自己!”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人生得意须尽欢!看谁不顺眼,就……呃,就跟他讲讲道理!”
她硬是把“排山倒海”咽了回去,换成了“讲道理”。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文绉绉地拱手:“周将军,时宜姑娘,此去经年……望二位珍重。”
“前路虽艰,然心之所向,即是归途。”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若……若遇典籍孤本,方便之时,可否替晚生抄录一二?”
白展堂则凑到周生辰身边,不死心地小声嘀咕:“祖宗,真不打算把那身……呃,行头留给我?”
“小孙孙我保证给您供起来!日夜上香!”
白敬琪抱着胳膊,酷酷地站在一边,对着周生辰扬了扬下巴:“喂,老头儿!回去了别怂啊!拿出你昨晚捏碎人手腕的劲儿来!”
吕青柠在他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道:“敬琪,礼貌。”
白敬琪撇撇嘴,不吭声了。
吕青橙则仰着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时宜:“时宜姐姐,你还会来看我们吗?”
“下次来,我教你我的‘惊涛骇浪掌’,可厉害啦!”
她说着,还比划了一个小小的推掌动作。
莫小贝蹦蹦跳跳:“将军!下次来带点你们那儿的特产呗!小郭姐姐说你们那儿点心可好吃了!”
小主,
李大嘴拎着个大勺,憨厚地笑着:“将军,夫人,一路顺风!下次来,想吃啥提前说,我给你们整满汉全席!”
邢育森和燕小六也凑了过来。
邢育森搓着手,脸上带着惯有的、试图占点小便宜的讪笑:“将军,您看……这押解犯人的车马费……”
话没说完,就被佟湘玉一个凌厉的眼刀瞪了回去。
燕小六则挺起胸膛,一脸严肃:“将军!夫人!一路平安!”
“我燕小六……”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唢呐。
“替您二位吹一曲送行!祝您二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呜哩哇啦——!”
高亢嘹亮、喜庆得惊天动地的《百鸟朝凤》再次响彻云霄!
尖锐的音波如同实质的冲击,震得离得最近的李大嘴手里的勺子差点掉了。
震得佟湘玉捂住了耳朵。
震得白展堂呲牙咧嘴。
震得周生辰和时宜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复杂表情。
【噗!燕捕头!又是你!】
【这送行曲……硬核!太硬核了!】
【将军和夫人表情管理差点失败!】
【笑死!这独特的同福式告别!】
【虽然很吵,但……莫名感动是怎么回事?】
【一路顺风啊将军夫人!】
光幕上弹幕飞滚,充满了欢乐的吐槽和真挚的祝福。
铁蛋捂住了并非实体的耳朵,对着傻妞嚷嚷:“媳妇儿!快快快!启动!再吹下去我主板都要共振了!”
傻妞忍着笑,手指在光幕上用力一点:“时空通道——开启!”
嗡——
那台“归途”三代传送仪基座上的圆形平台骤然亮起柔和而强烈的白光!
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扭曲空间的质感。
无数细碎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凭空涌现,围绕着周生辰和时宜的身体,开始飞速旋转,形成一个璀璨的光茧。
光芒越来越盛,两人的身影在光茧中迅速变得朦胧、透明。
就在身影即将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刹那,周生辰的目光,如同两道穿越了千年时光隧道的闪电,猛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佟湘玉的关切。
白展堂的不舍(主要是对盔甲)。
郭芙蓉的爽朗。
吕秀才的斯文。
祝无双的温柔。
白敬琪的别扭。
吕青柠的聪慧。
吕青橙的纯真。
莫小贝的跳脱。
李大嘴的憨厚。
邢育森的市侩。
燕小六的耿直(以及那魔性的唢呐)。
铁蛋的搞怪。
傻妞的可靠。
晏辰的玩世不恭下藏着的那份通透。
阿楚灵动笑容里的温暖……
还有身边,时宜紧紧回握着他的手,传递着无尽的信任与温柔。
这一张张鲜活生动的面孔,这充满烟火气、吵闹喧嚣却又无比真实的“同福”,如同最温暖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那颗曾经冰冷、布满裂痕的心。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传出,但站在传送仪旁、一直注视着他们的晏辰,却清晰地读懂了那两个字的口型:
“多谢。”
光芒骤然爆发到极致,随即猛地向内坍缩!
光茧连同其中的身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圆形平台上几缕袅袅的白烟,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的能量电离后的臭氧味道。
燕小六那曲调高亢的《百鸟朝凤》,因为目标的突然消失,最后一个尾音吹得极其突兀,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戛然而止。
他茫然地放下唢呐,看着空荡荡的平台,挠了挠头:“咦?人呢?”
整个客栈门口,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奇异的寂静。
夕阳的余晖洒满空地,给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
【走了……】
【再见,小南辰王】
【再见,时宜】
【愿在那个时空,你们能得偿所愿】
【同福客栈,永远的神!】
【这结局,又圆满又怅然……】
【直播结束了吗?舍不得!】
【坐等下一个有缘人(或者大怨种)!】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家人们,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