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王老栓看着满桌菜,有鱼有肉,在过年也未必能凑齐的丰盛菜肴,喉结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拿起桌上那瓶林阳带来的、贴着红色标签的地瓜烧,拔开软木塞,一股浓烈的酒香散开。
“倒上!”姥爷的声音有点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粗瓷酒碗被斟满,清冽微黄的地瓜烧在油灯下泛着光。王老栓端起碗,布满老茧的手很稳,他环视桌边的儿子们——刚赶回来的大舅王建国带着一身粮站特有的谷尘味,三舅王援朝依旧沉默,黝黑的脸上刻着疲惫,也刻着满足。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林阳身上,深深地看着这个越来越出息、即将远行的外孙。
“这第一碗,”姥爷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上,“敬阳子!出息了!给咱老王家争气!要去京城…干大事!”他顿了顿,仰头,碗沿碰触干裂的嘴唇,喉结剧烈滚动,一大口烈酒带着滚烫的温度烧灼而下。
“姥爷…”林阳心头滚烫,端起碗,也跟着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点燃了胸中一股豪情。
大舅也端起碗,笑着拍了拍林阳的肩膀:“好小子!有出息!到了京城好好干!别惦记家里!”他的笑容里有欣慰,也有一丝粮站繁重工作留下的疲惫。
三舅王援朝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端起酒碗,对着林阳,重重地点了下头,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朴实的祝福,然后一仰脖,把碗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酒碗放下时,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
林阳看着三舅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梁和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与裂口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借着起身给三舅倒酒的机会,飞快地将一卷厚厚的东西塞进三舅那件破旧褂子宽大的口袋里。
王援朝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用手隔着粗布按住了口袋。那卷东西的厚度和质感,他太熟悉了,是钱,而且是一大笔钱!他愕然抬头看向林阳。
林阳脸上带着酒意蒸腾出的红晕,眼神却清澈而坚定。他端起自己的酒碗,微微倾身靠近三舅,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三舅,家里…姥姥姥爷,全靠您了。您受累了。这钱,您拿着,该用就用,别省着。等我…等我京城站稳脚跟,把您和姥姥姥爷都接出去享福!”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和深深的心疼。
王援朝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酸得厉害。他死死按着口袋,仿佛按着外甥沉甸甸的心意和承诺,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更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哽咽的闷响:“嗯!”
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将围坐在八仙桌旁的一家人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着,交织着。红烧肉浓郁的油脂香气、白面饺子蒸腾的热气、地瓜烧辛辣的酒气,还有亲人之间无需言说的温情与离愁别绪,在这小小的堂屋里弥漫、发酵,最终都化入了那一声声清脆或沉闷的碰碗声中。
屋外,夜色深沉,王家庄彻底沉入寂静,只有偶尔几声犬吠。而屋内,粗瓷碗的碰撞声,亲人们带着醉意的说笑声,姥爷偶尔响亮的咳嗽声,还有小雨吃饱后满足的小小鼾声…这一切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首最真实、最温暖的歌谣。
林阳又喝干一碗酒,火辣的感觉从胃里蔓延开,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在摇曳灯火下或苍老、或疲惫、或年轻、或天真的脸庞,看着这间承载了他太多记忆的老屋,心中那片因即将远行而产生的空茫之地,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暖意填满。
此去京城,山高水长。但王家庄的这盏灯,桌上这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姥爷碗里那口辛辣的地瓜烧,还有三舅口袋里那卷带着体温的钱…都成了他心底最深的锚点,最暖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