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的姜无量,和正在登阶的姜望,一时都怅然。
“我想他是做好了你回来的准备的……”
旒珠帘下,姜无量无限光明的佛眸,也略见晦涩:“他也接受你不会回来。”
祂当然明白,先君予祂的考验并没有结束,一时咳嗽起来。
这是祂的父亲,是祂的尘缘业报,是祂阿弥陀佛必须越过的关山万重。
姜望道:“我曾赠先君以青羊天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赠予我珍视的长者。以期万一之时,能贡献一点我微薄的力量。但先君在昨夜的东华阁,并没有呼唤我,而在临行之前,将此还赠。”
“他是告诉我……我当‘遂意此生’。”
“这是我的洞真之誓,也是他没能实现的愿望。担天下之重者,一举一动都牵系天下,当然不能遂意此生。我如今方知其重。”
“姜无量——”
“我这一生所求如何,不像你们那么清晰。很多时候我且行且看,从前人的警示中,慢慢调整自己的方向。我对自己益于天下的期许,不过是让世间少些遗憾,没有你的‘众生极乐’那么宏大,不及你无量光明。”
他话语平静,步履缓慢,但天下莫阻:“但我明白我的心情——此时此刻我的‘遂意此生’,是让先君‘平生得意’!”
先君如何“平生得意”呢?
是“大胜夏襄我无忧”!
是“黄河首魁”。
是“齐天骄胜天下天骄”。
是“齐人自豪为齐人”。
这样的齐国,绝不可以踏上姜无量的战船,随之押注渺茫不可及的“众生极乐”。个人的理想可以无限宏大,国家的理想却必须脚踏实地,按部就班。因为亿兆黎民,皆系生死于大国!
姜望今天来到临淄,并不是要证明姜述的理想是对的,姜无量的理想是错的。
他只是想让姜述安心地走。
他想让那位七十九年无日不朝的君王知晓——
其所深爱的国家,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分崩离析。
其所创造的事业,不会在他离去以后,毁于一旦。
当初那个为其所期许的少年,今来守护他的遗憾。
姜望往前走。
他往前走的时候,宫卫在后退。
护卫新君的将士,无法面对民心的洪涌。
尤其昨夜他们还是先君的护卫,以宿卫君王为毕生荣耀。
当然亦有静伫者,最强硬的莫非不动明王。
其以“降外道”为己任,是佛前第一刀。
虽倾山啸海,他自岿然。
“荡魔天君今欲倾国而斗耶?”
他亦注视姜望,他亦眺望这人潮:“诸位朝议大夫,兵事堂大帅,乃至诸位脂膏之辈——”
“你们也要陪他倾国吗?”
古往今来登圣者,力无过于孟天海。其人最后的谢幕,也不过是在红尘之门里,翻滚须臾涟漪。
今日姜望虽说“魁于绝巅”,与孟天海也难言胜负,绝不存在本质上的差距。
他如何能够挑战超脱者?
凭这份民心所向的霸国国势吗?
且不说他能不能做到。
先君未裂国势,继其遗志的后来者,岂可为先君不愿为之事?
今日来祭先君者,又岂逆先君之心?
管东禅其实非常清醒。
他了解先君。
也相信先君对姜望的了解。
此人如果会选择裂国势而战,先君不会送还青羊天契,予他归国的契机。
但他还是要彻底斩断这种可能性,逼出姜望另外的选择——就像姜望应当也明白,新君这样的存在,今日不会倚国势而斗,可其人还是以“天下缠白”,杜绝了新君动用国势的可能。
理解对手是一回事,真正的厮杀中,还是要灭杀对手的所有可能。
管东禅也明白自己不是姜望的对手,无论帝魔君抑或虎伯卿,他都没有把握单独战胜,更别说胜此二者之姜望。
他相信姜望今至临淄,必有倚仗。
不是大齐国势,就是那观河台上许怀璋所留下的一剑。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仙师一剑,这是其于超脱层次的威慑力。这一剑之后,他面对阿弥陀佛便再无抗争手段。
而新皇在幽冥一战之后,受了无法愈合的伤。众生极乐的理想,尽皆系其一身。
因此管东禅万分谨慎。
他毫不怀疑新君能够接下那一剑,但并不想验证答案。
他想要先一步逼出姜望的手段,或者至少削减姜望的倚仗,以此让新皇这位慧觉者,奠定毋庸置疑的胜局。
“先君有言——”
“天子之心,是天下之心。”
姜望一挥长剑,但见人潮翻涌其后,如雪色长披飘展:“今举天下之心,仗天下之剑。楼兰公惊惧了吗?”
只是往前一步,这一剑前压,刚刚走下台阶的管东禅,就已经被推回高台上!
“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为祭先君而来,佛陀以为然否?”姜望仰问。
姜无量俯答:“都是热血齐人,都是忠国之辈。是朕伤天下之心在先,何言其咎?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朕尽恕之!”
而姜望已迈出最后一步:“且放此心!”
“国势乃东国镇运宝库,先君都计之锱铢,我辈更不贼取。”
“姜望倾姜望而斗,非倾天下也!”
这一步,已将三十三重天都跨越。
此刻他与姜无量已齐平。
他终于打破了“无上”的距离。
这是未超脱者和超脱者之间存在的永恒距离,绝大多数绝巅修士,终其一生都不能靠近。
而今日缠白的齐国百姓,把他一路送到了这里。
浪送孤舟,苦海飙扬。
眼前佛光如海更无穷。
海上有灵山。
一尊高岸无尽广阔无尽的金身尊佛,正坐于灵山之上。
紫衣提剑的姜望,跋涉了千万里,才刚刚走到灵山脚下。
“你已登三十三重天,跳出五行外,不在轮回中——来此西方极乐世界!既履灵山,来拜如来!”
“尔当受享极乐,得赐永福……南无阿弥陀佛!”
天边无量光明,佛陀的洪声无所不在。
在观者的视野中,这一幕其实是绝望的。
因为英雄盖世的荡魔天君姜青羊,自视佛之后步步登阶,却是这样辛苦,才走到篡位的姜无量面前。
其虽一剑前压就推开了不动明王管东禅,不负“魁于绝巅”之名,身形却已无限之小,落在三十三重石阶外,并不存在的另一阶——
所谓西方极乐世界里。
众人仰而观之,如观盆中之景,如视小儿之戏。
以姜无量为首的新朝君臣,低头如视蚁,静赏其行迹。
试问姜望都如此徒劳,天下名器第一的长相思,都锋芒不再。
在场的其他人,纵心中恨极,又能如何?
他们手中的菜刀、锄头、扁担,又能影响什么!
茫茫人潮都涌向三十三重石阶,但都在三十三重石阶里。不得越其上。
术道宗师易星辰,掌心流光千万转,终究都握回,他明白他翻不过这座山。在超脱无上的阿弥陀佛面前,他和那些拿菜刀的百姓没什么两样。
但下一刻,千百张符篆飙飞如暴雨,向来温如玉的贵公子晏抚,已极其暴烈地弹射而起。手仗郡守剑,锋示天下王。
他不说话。
但他是茫茫人潮中,所发的第一矢。
是第一个地方上执掌大权的官员,对新朝的否定!
管东禅压根都不看他,戒刀一竖,就拦下了紧随其后的晏平:“晏相,我已给你足够尊重,陛下也饶恕你不止一回,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也该……适可而止!”
“我这个孙儿啊……”晏平摇头叹息:“我总觉得他还不够聪明,对他有诸多规束,一直规划他的人生,左右他的决定。但或许是我太聪明了——聪明得都老了!”
他以剑抵刀!终于锋芒毕露,迎着业火走:“晏某一生无棱角,当见我……心中不平意!”
右臂缠白的郑商鸣,在新君身后,配兵解在宫外,仓促之间顾不得其它,提拳就向新君的背影窜来。也理所当然的受阻于青紫之潮,未能近龙袍一角。
易怀咏瞪着眼睛,嘴里絮叨着什么“义之所在”,挤在人群里往台阶上冲。
易怀民臊眉耷眼地往人堆里一缩,不见了踪影,下一刻却飞出一只臭靴子,高高地抛在空中,落点非常明确。
然后一切都定止。
新皇站定在那里,横伸其手,五指向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小儿科。祂是翻手为新天,覆手又一天!
没人能冲过三十三重天境,甚至没人能杀破那佛光。
姜望是杀到佛前的蝼蚁,天下是浮云般的天下。
大齐帝国的新皇帝,轻声一叹:“姜望说你们是为祭奠先君而来……诸位皆有情之辈,不要辜负他的苦心。”
这话并不凛冽,甚至十分柔软。
却比任何刀枪都锋利。
但悲凉长鸣的号角声里,苍苍老声犹未歇——
“老身是为祭奠先君,但不止为祭奠。”
龙头拐杖敲上了石阶!
李老太君往前挪,怒声道:“先夫为齐死南夏,先父为齐死东海,先祖为齐死石门——老身是右臂缠白者,今为伐贼而来!”
她的儿子儿媳,全都随她往上走。
并不在于先君和新君哪一位更明睿,而是新君的极乐,李家人看不到。
新君的理想,天下人不认可。
石门李氏,满门忠国!
姜无量幽幽一叹:“老太君之斥,朕愧不能答。怨只怨朕德望太浅,能力有限,不可春风化雨,和平替鼎,使您老恨心!”
李正言是天下名将,逐风铁骑是齐国最好的骑兵。
李正书是祂所等待的相国。
石门李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大齐第一名门。
祂若真爱这个国家,真有志于六合,就不可能伤害这样忠国的家族。
“天下随他缠白,而朕戴天下以冠冕——归根结底,这是姜望同朕的战争。”
新皇温声道:“如果对他有信心,不妨等一等。”
“如果对他没信心,也不妨等一等……”
如为前者,不妨坐等胜果。
如为后者,或可留着一点情分,以俟求情恕其性命!
漫长的三十三重石阶,吞没了民心的潮涌。
所有欲近而不能近者,都在用自己毫无意义的抗争,为新皇做“无上者”的宣称!
祂的力量匪夷所思,祂的能力超乎想象。
所以那看似不可能的理想,也应当在祂手中有希望。
还在怀疑什么呢?
还因为什么不安!
在一切无望的潮涌里。
姜望在登灵山。
他完全明白自己陷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他清楚自己现在或许像是一只蚂蚁!
但他从灵山脚下往上走,也如他从临淄礼门走到紫极殿。
众僧在唱——“愿共诸众生,往生安乐国!”
众生在颂——“阿弥陀佛!”
姜望只是往山顶走。
他曾经徘徊过,曾经迷茫犹豫不知何从。
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
观河台上矗立的碑,是他永志而行的路。
他在永恒的遥路里,可以永恒地跋涉。
阿弥陀佛注视着他,明白这是一个绝不会动摇的人,终于探掌:“都说你已魁于绝巅,盖压古今一切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