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剑泯仇(前传)

时光杂记 山海云夕 6510 字 5个月前

血,是温热的。

像十年前那个被暴雨浇透的夜晚,黏稠地糊住了赵寒的眼。他跪在泥泞里,指尖抠进坟前新培的湿土,指甲缝里渗出来的,不知是泥还是未干的血痂——那血痂像极了他灵魂深处永不愈合的伤口,每一次触碰都引发尖锐的刺痛。

"破伤疯"斜插在身旁,剑身半没入泥,铁锈混着血水,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这把剑,曾是他父亲赵沉舟的佩兵,象征着"仁心剑"的道义,如今却成了他复仇路上唯一的伴旅,以及……刻满诅咒的墓碑。剑名"破伤疯",原指"破尽伤厄,疯斩不平",可此刻在赵寒眼中,那"疯"字却像一个狰狞的预言,正一点点吞噬着他的理智。

夜风吹过乱葬岗,卷起纸钱灰烬,如同他碎裂在空中的呜咽。十年了,从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起,他不再是"仁心剑"赵沉舟的儿子,不再是那个会在街头给乞丐分半块干粮的书生剑客。他只是一个行走在阳世的孤魂,一具被仇恨蛀空了的躯壳——而这躯壳里,住着三个争吵不休的魂灵。

【裂魂之初,寒夜啼血】

那夜的火,烧了赵家满门。

赵寒从邻村送药回来时,看到的是冲天的黑烟和刺鼻的焦臭。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家人的尸体,他的爹娘,他的妻子青绾,还有一对刚满三岁的双胞胎儿女,大宝小宝……他们的眼睛都没闭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与不解。

而正中央,那个他好心救回、留宿在家的疤面汉子,正背着偷来的包袱,嘴角挂着残忍的笑,一步步踏过他亲人的血泊。

"为什么?"赵寒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交感神经的刺激让他指尖发凉,却又因愤怒而剧烈颤抖。

疤面汉子回头,咧开嘴,露出黄牙:"为什么?小子,这世道,慈悲能当饭吃吗?你爹那老东西,总说什么'仁心济世',我看就是个傻子!你救我?呵,老子正好缺个地方歇歇脚,顺便拿点盘缠!"

赵寒扑上去,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却被疤面汉子一脚踹飞,撞在燃烧的柱子上。剧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盯着那道消失在夜色里的疤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刺痛让他短暂清醒,却也让复仇的种子在瞳孔深处疯狂滋生。

"我要杀了你!!!"

意识模糊前,这句话像一道毒咒,刻进了他的海马体,成为日后无数闪回的开端。

当他在废墟中醒来时,世界已经崩塌。他抱着妻子冰冷的身体,一遍遍地呼唤,却只得到死寂的回应。雨水冲刷着血迹,却洗不掉那深入骨髓的绝望。他像个木偶一样,用残存的力气,在屋后的山坡上挖了五个坑。

铲土的手磨出了血泡,破了,又磨出新的。疼痛让他麻木,却驱不散脑海中不断回放的画面——家人的笑脸,临死前的惨叫,疤面汉子的狞笑……副交感神经的抑制让他胃部痉挛,一阵干呕后,只剩下苦涩的胆汁涌上喉头。

"是我……是我害了你们……"他跪在坟前,拳头狠狠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我救了他……我引狼入室……是我!是我杀了你们!"

悔恨像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脖颈,越收越紧。他喘不过气,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响起不同的声音——那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解离症状,他的意识正在分裂成不同的碎片。

一个声音在哭,带着浓重的鼻音,是他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自责:"爹,娘,青绾……大宝小宝……对不起……是我错了……我该死……"

另一个声音却在怒吼,声线粗哑,带着疯狂的戾气:"哭什么?!哭能让他们活过来吗?!你这个懦夫!你当时为什么不冲上去?!为什么不跟他同归于尽?!"

"我……我打不过他……"哭泣的声音颤抖着,伴随着呼吸频率的加快。

"废物!"怒吼的声音更加尖利,"你爹教你的剑呢?你的'仁心剑'呢?现在你的'仁心'喂了狗,害死了全家!你还有什么脸活着?!"

"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杀了他!杀了那个狗贼!用他的血来祭奠他们!用他的肉来偿还!"怒吼的声音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神经,"拿起剑!去练剑!像个疯子一样练!不把那狗贼碎尸万段,你就不配做赵家的儿子!不配做青绾的丈夫!不配做两个孩子的爹!"

赵寒猛地抱住头,痛苦地蜷缩在坟前。这两个声音在他脑海里撕扯,一个拉着他坠向悔恨的深渊,一个推着他冲向复仇的炼狱。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硬生生劈开,一半是冰水,一半是烈火——这是典型的创伤后解离现象,意识为了抵御无法承受的痛苦而分裂。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从他脸上滑落。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而混乱。

"我……是谁?"

这个问题刚冒出来,就被更剧烈的争吵淹没。

"你是赵寒!一个害死全家的罪人!"哭泣的声音悲切,伴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

小主,

"不!你是复仇者!是来自地狱的厉鬼!你要让那个狗贼付出代价!"怒吼的声音狂躁,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到废墟中,找到了父亲那把蒙尘的剑。剑鞘已经被火烧得残破,剑身也布满了锈迹。他拔出剑,铁锈簌簌落下,在掌心留下暗红的痕迹——那痕迹像极了家人鲜血的颜色,触发了他新一轮的心悸。

"破伤疯……"他喃喃念着剑的名字,这是父亲当年为它取的,意为"破尽伤厄,疯斩不平"。可如今,伤厄破不尽,不平斩不除,倒是他自己,先疯了。

"练剑!"怒吼的声音在他脑中炸响,"像我教你的那样,挥剑!砍树!劈石!把所有的恨都砍进去!把所有的懦弱都劈碎!"

"不……我不想再杀人了……"哭泣的声音带着恐惧,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发声。

"守护?!你守护了什么?!"怒吼的声音充满了鄙夷,"你守护了你的仁慈,却害死了全家!你的'守护'就是一个笑话!现在,只有复仇,才能让你解脱!才能让他们瞑目!"

赵寒握着锈剑的手开始颤抖,一半是因为恐惧,一半是因为无法遏制的愤怒。他看着坟头,仿佛看到了家人失望的眼神——那幻觉让他心脏骤停般一痛。

"我……"他咬紧牙关,指甲几乎嵌进剑柄的木头里,"我要报仇……"

这句话出口,脑海里的争吵似乎短暂地停了一下。但很快,哭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更深的痛苦:"报仇……又能怎样?他们回不来了……是我害了他们……我就算杀了他,也赎不清我的罪……"

"赎罪?"怒吼的声音冷笑,"你以为杀了他就是赎罪?太天真了!你要让他受尽折磨,让他生不如死!你要让他尝遍你家人所受的痛苦!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这才是你唯一能做的!"

赵寒猛地举起锈剑,对着身边的一棵枯树狠狠劈下!

"噗——"

铁锈飞溅,枯树被劈开一道深痕,却没有折断。巨大的反震力让他手臂发麻,虎口裂开,鲜血滴落在剑身的锈迹上,晕开一小片暗红——那血与锈的混合,像一幅病态的画。

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一些,但脑海里的声音却更清晰了。

"看到了吗?这点力气,怎么杀人?"怒吼的声音充满了嘲讽,"废物!再练!往死里练!"

"好疼……"哭泣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想再受伤了……我好累……"

"累?你家人死的时候,他们累不累?他们怕不怕?"怒吼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神经,"你有什么资格喊累?你必须变强!强到能把那个狗贼碎尸万段!"

赵寒咬着牙,再次举起剑,劈向那棵枯树。一下,又一下……汗水混合着血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滴在泥土里。他不知道自己劈了多久,直到手臂再也抬不起来,直到眼前阵阵发黑,直到那棵枯树终于"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他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看着手中的锈剑,剑身上沾满了他的血和碎木渣——那触感粗糙而温热,让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共生感。

"看到了吗?这就是力量!"怒吼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这才是你该做的!"

"可是……"哭泣的声音虚弱地说,"这血……像他们的血……"

赵寒猛地闭上眼睛,家人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再次浮现,不受控制地闪回。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

"够了!"一个新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无奈,在他脑海里响起,"你们别吵了……让他歇歇吧……"

这声音很陌生,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怒吼的声音和哭泣的声音都愣了一下。

"你是谁?"怒吼的声音警惕地问。

"我……"平静的声音顿了顿,"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活下去?为了什么?继续懦弱?继续自责?"怒吼的声音不屑道。

"不,"平静的声音说,"为了……记住。记住他们是怎么死的,记住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记住这份痛,这份恨,但也别忘了……他曾经是谁。"

赵寒躺在地上,听着这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撕扯的破布,被不同的力量拉向不同的方向。他是谁?是那个仁慈的书生剑客赵寒?是那个被悔恨淹没的罪人?还是那个一心只想复仇的疯子?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那个夜晚起,他的灵魂就碎了。碎成了好几片,每一片都带着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挣扎、争吵,想要占据主导——这不是幻觉,而是大脑为了生存而启动的解离防御机制。

而他,只能在这无尽的撕裂感中,茫然地握着那把锈剑,看着坟头,一遍遍地问:"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声,穿过乱葬岗,像无数的叹息,又像无数的嘲笑。

【三重影,心中修罗场】

小主,

日子在无休止的争吵和练剑中流逝。

赵寒找了个废弃的破庙住下,白天练剑,夜晚则被脑海里的声音折磨得无法入睡。他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只有在握剑的时候,才会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那光芒时而疯狂,时而绝望,时而又带着一丝残存的温良。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脑海里的声音渐渐清晰,形成了三个主要的人格,如同三个住在同一具躯壳里的房客,彼此敌视,却又无法分离。这是长期创伤导致的复杂解离症状。

第一个,是"恨"。

它是怒吼的化身,是复仇的火焰。它总是穿着一身染血的黑衣,脸上带着和疤面汉子相似的狞笑,眼神里充满了暴戾和毁灭欲。它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赵寒的脑海里回放家人被杀的画面,用最恶毒的语言刺激他,逼他练剑,逼他去想如何残忍地杀死那个仇人——这是攻击性向外投射的心理防御。

"你看啊,赵寒," "恨"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带着残忍的笑意,"你妻子青绾死的时候,是不是像这样抓着胸口?你那对宝贝儿子女儿,是不是像这样哭着喊'爹'?哈哈哈,真可怜啊……都是因为你这个废物!"

赵寒练剑的动作猛地一滞,脸色惨白,握剑的手又开始颤抖——这是创伤记忆触发的生理反应,心率加快,四肢发冷。

"不准想!" "恨"立刻怒吼起来,"不准用这种可怜兮兮的表情!你要记住!是你害了他们!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个狗贼百倍、千倍地偿还!把他的皮剥下来,把他的骨头砸碎,把他的心肝挖出来喂狗!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第二个,是"悔"。

它是哭泣的化身,是无尽的自责。它总是穿着赵寒以前常穿的青布长衫,面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像个永远活在悔恨中的幽灵。它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让赵寒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然后再将他狠狠推入现实的地狱,让他在愧疚中无法自拔——这是自我惩罚的退行机制。

"你还记得吗?" "悔"的声音带着哭腔,在他脑中响起,"那年春天,你带着青绾去看桃花,她笑得多开心啊……大宝小宝第一次叫'爹'的时候,你高兴得把他们抛起来……你爹教你练剑,说'剑在人在,仁心更在'……可是现在,他们都没了……都是因为你……"

赵寒猛地捂住耳朵,痛苦地蹲下身。练剑的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此刻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发闷,是典型的焦虑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