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不忆,不思不想?”湛若水不觉重复道,凄然而笑:莫非,我记得太多,想得太多?
“人生而一世,许多事情,本不必执着。”云未杳望着波心明月,淡淡颂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湛若水右手缓缓平伸出去,掌心向上,紧紧攥着,再紧紧攥着,似要抓住什么,良久展开,空空如也。红尘来去一场空。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懂。经历了那许多苦难,他甚至比许多上了年纪的智慧长者还看得透彻,只是越看得透彻,便越是痛苦。
湛若水偏转头,略略有些困惑地看向云未杳:我大约与她一般,是将世情看透,将世事勘破,何以她逍遥游世,而我却还是有无尽的烦恼与痛苦?
湛若水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云未杳,依然一袭玄色长袍,宽大肥厚,衬得肩如刀削。披散的头发水润光滑,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那双眸子,明若秋水,清寒而澄澈,眉目间似有股清气,就那般缓缓地散逸开来。这样的疏淡从容,是他苦苦追寻二十年而从未得到的。
蓦地,湛若水豁然开朗:原来,她不仅是看透,更是看淡,而我,看透却看不淡。他身负血海深仇,又受剧毒折磨,自诩看透世情,实则还是钻了牛角尖。湛若水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如今有云未杳在侧映照,立时想明白了郁结二十年的心结所在。心结得解,湛若水顿觉松快,浅浅笑轻轻道:“便是立时死了,也应无憾吧?”
云未杳不知他何以猝然说及生死,只淡淡一笑,轻声问道:“死?究竟有何意思?”
湛若水轻声道:“死是解脱。”
云未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死不是解脱。”声音不觉高了许多。自相识以来,湛若水看到的云未杳,皆是成竹在胸,不急不徐的模样,现下竟薄有急厉之色,不免心中诧异。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微有失态,云未杳别开脸去,冷声道:“死不是解脱。何况……” 她放缓声音,喟叹道:“何况相公想死却不敢死,何不好好活下去。”
听闻此言,湛若水心头一震。他闭上双目,眼前浮现出的是父母受刑当日的情形,又揉揉眼睛,父母消失了,他看到的是碣石山上的惨烈。
湛若水心下苦笑:不错,便是死了,我却有何面目去见父母先人,有何面目去见碣石山上的兄弟?她能看淡,我却如何看淡,我如何能与她一样?他心中虽做如是想,口中却道:“姑娘何出此言?”
云未杳暗自轻叹了口气,她已然后悔逞了一时嘴快,半晌方道:“我是医者,见了许多的生死,不过是以俗世之心揣测罢了。胡言妄语,相公莫往心里去。”
湛若水默默看了云未杳一眼,他的心事苦衷被云未杳看得一清二楚,又或者说,他自己已然被云未杳看得一清二楚。他自然清楚云未杳并未吐露真话,却也并不点破, 叹道:“生生死死不由人愿,我这人世一遭,细思还无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云未杳心中微叹,只默而不语。湛若水又道:“我有一事,想与姑娘请教。”顿了顿道:“姑娘救人无数,见惯了生死,可知世人因何惜命惧死?”
“惜命惧死,人之常情。”云未杳缓缓道。湛若水点头,道了声“是”,却自笑了。
“只是依我浅见……”云未杳将湛若水唇角那抹微起的笑意看在眼里,淡淡道:“世人惧死,当是惧有事业未竟,有心愿未遂,有名利不肯放弃,有亲眷不忍抛舍,有欢乐荣华未曾享尽……说到底,终究是不甘心罢了!”
湛若水握着栏杆的手,不知何时死死地攥着。云未杳便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