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笑话嘛,申元邛打了个咯噔,有心讲个雅俗共赏的,脑海里没由来一片空白,张口结舌。碧霞子等了片刻不见他开口,微微叹了口气,申元邛鬼使神差道:「那个……有一户人家,婆媳二人都死了丈夫。婆婆教训媳妇说,做寡妇千万要守节,咬紧牙根过日子。过了没多久,媳妇发现婆婆跟人私通,就用她教训的话反驳,婆婆张开嘴巴说,你看,也要有牙齿可咬才行!」
话一出口,申元邛如释重负,旋即又后悔了,他偷眼看碧霞子,见她微微蹙起了眉头,不笑,也不言语。申元邛暗暗责备自己太过低俗,虽然是前世的夫妻,但他们并没有熟稔到开这种玩笑的地步。她会生气吗?会不会嫌他轻佻浮夸,不可救药?申元邛忐忑不安,觉得很尴尬。
碧霞子果然有些失望,她默默地想着心事,神情倦怠,睫毛微微颤动,似睡非睡。
申元邛头脑嗡嗡作响,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望着碧霞子的风姿,他自惭形秽,手足无措,讪讪道:「我……我先出去一下,看看貔貅在不在……不要走远了……」他像逃一样冲进庭院,山涧依旧潺潺流过,青铜小鼎安然无恙,貔貅伏于一旁,耷拉着脑袋似睡非睡,风吹来馥郁花香,中人欲醉,他却觉得无比寂寞。一个念头闯入脑海:「我不属于这个地方,碧霞子……也不属于我!」
他是谁?他只是满身铜臭气的商人,与纨绔子弟二世祖厮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那些场合,他如鱼得水,拿捏自如,但在落花岛,他不知该怎么面对碧霞子。仙凡殊途?有一点。患得患失?也有一点。但这些都是旁枝末节,在那双澄澈冷静的双眸注视下,申元邛觉得自己无可遁形,无从掩饰,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都被她轻易看穿。
她只是不说破罢了。
申元邛默默地转过身,茫然向外走去,一树一树的繁花遮天蔽日,风吹过,落英缤纷,像少年绮
丽的梦。他踩在厚厚的花瓣上,茫然拾起地上的枯枝。那些干硬的枝条呀,曾经苍翠饱满,曾经生机勃勃,曾经缀满绿叶,开满繁花,如今却变成一截枯枝,掩埋在花瓣和泥土里,静静地等待着腐烂。凡人脆弱的生命,也会是这样吗?
落花岛,这个人间仙境褪去最初的光环,失去了吸引力,他开始怀念那不完美的尘世,故乡的大街小巷,风土人情,父母兄弟熟悉又模湖的容颜。
花树遮天蔽日,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兜兜转转,最终总是回到庭院中。他觉得腿脚酸软,腹中饥馁,又不愿去惊扰碧霞子,只能摘些花果充饥。不知是不是「百花之液」的缘故,他并不渴求烟火食,花果别有滋味,入口即化,饥馁一扫而空,不眠不休,依旧精力十足。
申元邛离开后,碧霞子沉睡不醒,她双手相覆按在脐下,鼻息沉沉,神游物外,似乎已弃躯壳而去。忽忽过了数日,阴气盛极转衰,阳气初萌,她徐徐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丹田内一点暖意勃然而作,法力如溪流蜿蜒,冲开一处处经络窍穴,汇成一条节节贯通的长河。
星光熠熠的庭院内,貔貅突然立起身来,抖擞精神踱到鼎炉旁,摆出一副恪守职责的架势。片刻后,碧霞子缓步而来,手中捧着几味不知名的药材,脸色平静如水,目光一扫,见申元邛蹲在山涧旁,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失落与颓废溢于言表,似乎什么都无法激起热情。
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微笑道:「郎君久候了,时辰已到,正可开炉炼丹。这是琥珀,松柏树脂埋入地下一千年变为茯苓,茯苓再过一千年变为琥珀,上品殊为难得。这是蒒草,来自遥远的扶海洲,这是屈佚草,只生长在太平盛世,这些是止些山的竹实,凤鸟喜欢吃,现在已经很难采到了
……」
申元邛抬起头来望着她,在碧霞子故作平静的面容下,似乎努力掩饰着什么。那是什么
?是什么?他忍不住百般猜测,一颗心隐隐作痛。
碧霞子叮嘱道:「丹火有碍神魂,郎君且避远些,切莫靠近,以免有失。」
申元邛依言往后退去,直退到厢房窗下,背倚墙壁。碧霞子微微颔首,这才收回目光凝神作法,心无旁骛开炉炼丹。
花球业已焚烧殆尽,火焰无以为继,萎靡不振,碧霞子念动咒语,双手捏定法诀,鼎盖抬起一隙,将几味君臣左使的灵药投入其中。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声雷鸣,鼎炉摇摇晃晃浮于半空中,石心花芯在其中横冲直撞,不时发出「叮当」声响,像不甘屈服的灵魂。碧霞子额头渗出了细小的汗珠,秀发卷曲干枯,她恍若不觉,蓦地轻叱一声,秀眉倒竖,丹火从七窍飞出,如大蛇缠绕鼎炉,炉身忽明忽暗,左旋右转,缓缓落回原地。
申元邛目瞪口呆,一颗心怦怦乱跳,情不自禁按住口鼻,仿佛那玩意儿也会从他七窍喷出。他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怔怔地想,他们都不再是普通人了,碧霞子是仙女,而他是鬼魂,他们游离在现世之外,就像草木失去了扎根的土壤。
貔貅瞪着一双铜铃也似的眼珠,低低咆孝着,一步步向后退去,似乎对碧霞子施展的法术有所忌惮。申元邛感同身受,命若危弦,连这等神兽都对丹火退避三舍,可见她一身神通何其强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的命运操纵于碧霞子之手,就像一片无根的落叶,任凭风与水拨弄,无法自主。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申元邛嘴里充满了苦涩的滋味,一时触动心事,见碧霞子无暇顾及自己,低头叹了口气,茫然走向花树茂密的丛林。
渐行渐远,无数缤纷的花瓣坠落在身后,掩埋了他的脚印。他在干什么?他想到哪里去?申元邛苦苦思索着,却找不到答桉。七七四十九天以后,金丹炼成,他该怎样面对碧霞子呢?仰人鼻息,继续装下去吗?心中千头万绪,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