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第二次死亡行走

追猎者,星际军事承包商“围场”的打手、雇员,这个颇有名气的组织在星际间常年活跃在第一线,别人做不了的工作他们来做,别人不敢做的他们也敢做,只要客户能够拿出足够的报酬,他们甚至可以主动介入国家间的战争。

男人作为追猎者精锐中的精锐,各方面的素质远超各国的常规部队。属下的尸体虽然没能替他当下对方的进攻,但尸体的阻碍终究是为他博得了短短的一瞬间,这一瞬间就是他重新掌握自己生命的契机。男人大吼,在死亡的压迫下榨出了身体最后一丝潜力,翻身朝着后方摔去,右手从腋下伸出,对着那个影子扣动扳机,数枚子弹几乎同时射向了那人的脑袋。

那个影子一刀挥空,身体重心极速降低,从倒下的尸体上拔出了追猎者们的手枪,抬手便连续开火,四周有两名来不及反应的追猎者被击中脖颈,踉跄着向后退去,眼看就要倒下。男人出手速度不可谓不快,但对于那个在暴雨中跳舞的影子来说,这个速度也就刚刚合格而已。数枚子弹中,只有一发打在了影子的身上,不过从声音以及反应来看,这枚子弹显然没有对影子造成任何伤害。

那个影子一个闪身,朝着身后退了一点,在废墟的顶部站稳,俯瞰着下方的一众黑衣人。

这个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回到基地来的阿列特,不过他现在的状况有些“不妙”。他在男人开枪的最后一刻赶到,带着无可阻挡的威势与杀意,但他不是为了那个本该死在男人枪下的沃罗涅夫副官,而是他的心中有股不可知的森然杀意,就像是草原上的花豹遇到了胡狼。他的身影本就不算魁梧,在雨夜的模糊环境光照下更是显得有些单薄,但此刻他就像是一个饥饿的野兽帝王,眼中只有无尽的冷漠与不加掩饰的对生命的贪婪,下面围着的黑衣人就像是意图造反的乱臣贼子,看似已经杀到王座之前,实则已经彻底踏入了生命的禁区,他们的生命现在由那位帝王生杀予夺。

“我在大患难中向上主呼求,罪人起欲夺我,我要求告上帝。”

“忽然,我听见战争的响声。”

“祂必听我。”

“因我心里只有正直,没有邪恶。”

洪钟似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那是谁在说话?阿列特感受到了话语中决意,也感受到了其中的痛苦与愤恨。那是一个深埋井底的恶鬼在发出怒嚎,是塞壬爬上礁石发出的动听魔音。阿列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记起来了这段话的出处,那是《旧约》的外传,那是所罗门的诗篇。

阿列特的心被触动了。在这之前,他从不会有如此剧烈地情绪反应,他从当上皇子地那一刻起,世间的悲欢离合就已与他失去了紧密的联系,他的生活只剩下了努力与奔跑。他的情感在渐渐迟钝,就像是一台无人问津的废弃汽车,发动机渐渐结上了尘垢。他闻着那股熟悉又恶心的气味找到这里,他想要杀死那个气味的源头,就像是整洁的家中进入了一只老鼠,他作为屋主人要抓住它,然后把尸体扔出门外一样。

他想要在这种暴虐又冷漠的情绪中抓住点什么,就像是河中失足的人想要攥住一根岸边的茅草,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一些东西了,尽管他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但最后那点潜意识告诉他,那将会是令他后悔一生的东西。

“阿列特,别怕......姐姐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个女声响起,她是那么的温柔,却又是那么的肃穆而坚定,就像一个正在教堂中诵读圣经的虔诚教徒。

这个念头像是扎根于大地的深根,死死的抓住了他的最后一丝自我。温暖的热流彷佛重新回滚到了他的血脉之中,他再度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冰冷的海潮将他的心神淹没,远去的阳光使得他恍惚,窒息的感觉密密麻麻环绕在他的咽喉,他只能在那片黑色的海洋中不停的扑腾,想要挣扎,想要呼救。他以为自己就要溺死在浑浊的空气中,但那个声音还是将他托出了海面,忽然之间他就得救了,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可他还没有完全得救,他的心中还在燃烧着烈焰,那股火焰无比冰冷,刺骨的寒意从焰心散发出来,明明不急不徐,却带着压抑的毁灭气息。那股毫无违和感的感受又涌了上来,一如一号基地外的登陆艇驾驶舱内、欧琛皇城海边的热闹酒馆里,他的自我仍没有接管他的身体,一切就像是他杀掉的那只野兽状的东西,那是不可溯源的本能在驱使着他。

“那是什么?”帝王以不容辩解之势讯问逆臣。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的笑声逐渐猖狂,就像是疯了一般。

帝王平静的看着堂下疯狂的臣子,他的眼中没有慈悲,他欲给予任何人忏悔赎罪的机会,只待它的尸骸坠入死亡的轮回。

三十分钟前,欧琛星中央城区,湖畔大酒店。

金碧辉煌的大厅在夜色中闪耀着,门口透出的光线将街道照的如同白昼,无数的达官贵人从门口的车辆内走出来,走入这个装点着无数石雕的大厅。最有钱的那些富人们早已到达,他们的司机将私人座驾停入地下的泊位,牵着女伴的手从专用的电梯登上纸醉金迷的高层区域。

小主,

门口突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似乎是有个侍者在迎宾时冒犯了某位客人,男客人大声叫骂着“你真是活够了”“你的主管是谁”之类听不太清楚的话。男客人的女伴似乎有些焦躁,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富豪高官,她是来这里碰碰运气捞取资本的,可不是在这里和一个侍应纠缠的,这样下去周围的这些有身份的人只会看不起自己吧。这些都是艺术家的想象,当然也极大概率是事实,而艺术家则站在酒店顶层的私人别墅内,静静地看着下面来来往往地人群,就像是一个蹲在地上的小孩子,看着一排排蚂蚁们忙碌着。

“老板,‘围场’的人已经就绪了,但是LGM-50X只有八枚能到达预定发射地点。”女秘书拿着一块信息板走了过来,“其余的货箱都遭遇了拦截检查,我们的人只能就地销毁了那些‘快男’。”

秘书的神情很严肃,漂亮的长发拖在肩膀上有些散乱,鼻梁间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眸上精心绘制的眼影也扭曲起来。她十分担心这次计划的成功率,但她还是忍住了心中的担忧没有表露,至于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过于相信自己的老板了吧,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为了习惯。

艺术家在落地窗旁轻轻地跺着脚,一边的肩膀放松地靠在透明的玻璃上,大多数人是不会像他这样站立的,人类对于生存的本能会驱使着人们离开,恐高症并不会消失,只是症状发作的程度不同而已。

秘书的话并没有能打动艺术家,在他看来,一点小小的变故实在不足以打扰他欣赏夜景的兴致。从他回到世界、回到社会的那一刻开始,在那遥远的五百多年前他就清楚地知道,他只是一个人,不是一尊神,尽管他仍想努力成为“神”。失败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无数的失败几乎贯彻了他的人生,他如今能够“苟延残喘”的活着,并不是他有多么洞明世事,而是他乐于为失败买单而不是欠账。几个货箱几枚弹道导弹,丢了就丢了,对于他来说那能值几个钱,只要不会对今晚的表演有影响就行了。

艺术家是一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人,他一直认为是他遗弃了整个世界,所以他不会在意蚂蚁的想法,就如同玻璃外楼下这些形形色色的木偶。

“那个东西送过去了吗?”艺术家想起了些什么。

“您吩咐的,那个货箱已经被扔到了暗面的一个废弃钢铁处理厂里了,我们走的是星际贸易清关口岸,所以不会有什么尾巴留下。”秘书说。

“嗯......”艺术家点了点头。比起那些“小不点”似的佐餐,这个看起来毫无作用的货箱才是他真正最关心的,因为这里面装着今晚表演的重要配角之一,缺少了这个,那么这出精心安排的表演就无法演出了。

他是一个很难与人共情的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他无法去改变什么,或许他更无需去改变什么。人类对于情感淡薄有着许多种解释,比如在心理学中比较流行的观点是情感的缺失与混杂,过多或者过少的情感经历都会对人造成情感需求上的伤害,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触碰到这两个极端的阈值,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很难出现完全不被任何人关心的情况,也很难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完整的经历人世间所有的困苦与喜悦。艺术家明白自己是走到了其中一个极端,他活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已经要记不清楚最开始的那段人生的一些事情了,所以他的情感经历太过丰富,导致了他变成了一个正常人眼中的疯子。

在他眼中,阿列特-克林特也是和他一样的那种人。能触摸到死亡之海的人绝非常人,这是艺术家长达数百年的人生总结出来的道理,他平生知道的触碰过死亡之海的人很少,总的归类的话,也就他算一个,先驱者们算一个,还有就是这位名声不显的五皇子。这种东西并非天赋,也不是任何方面的成就所能达到,艺术家接触过无数惊才艳艳之辈,但没人能跨过那道天堑。他无法得知这位皇子到底经历过什么,就如他所承认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但他确信这位皇子的内心一定非常煎熬,那是跨入死亡之海的人所无法避免拥有的特质。

你到底经历着什么呢,孩子?

人类从大自然中进化而来,不管是哪种进化论,都逃不开这个基本的事实。人类从蛮荒的丛林草原中能够生存并发展,并不是靠着美德作为基石,而是根植于人类基因中的自私。但人类能够实现自我进化与超越,靠的则是无私。当一种感情真正超越了“情感”这个词的范畴,那么这就不再是情感,而是一个人赖以生存的信念,为了它,人类可以与本性对抗,甚至将自己抹杀。

艺术家突然走到秘书的面前,猛地将手伸向了秘书。在秘书尚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亲手为秘书别上了衬衣的两颗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