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老了,老的是身,也是心,这样的人一眼看上去就如同半截枯木一般,隔得近了,甚至还能嗅到他们身上的‘老’味儿。
还有的人老了,只是老了身,和他们待在一起很容易就忽略掉他们的年纪,这样的人也是枯木,但一眼望去,看到的却是那枯木上头开着的花儿。
二者很容易就能分别出来,看他们的眼睛……是混沌还是清澈,大抵便能分得出他们是属于哪一种‘老’。
在韦太后后脚进来的这妇人,明明身子已经佝偻得厉害,明明整个人的皮肤都起了褶子,好像是一个用功的学生翻过的书一般,但是唯独她的一双眸子,亮得厉害。
刘邦一眼看过去,便再也无法忘记这老妇的眼神,他两世为人,异者不知道见过了有多少,能如这老婆娘一般的,却也算得上是稀罕。
又注意到那群大臣们,在这位进来之后要么舒了口气,要么变得有些激动……特别是赵桓和那皇太后两人,更是好像被震住了心神一般,再也没有慌乱的感觉了。
这些个种种,让刘邦对她也生出了一分好奇出来。
“一人存活于世,哪个能离了自己的手足……”
她径直朝着自己走了过来,等走得近些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更不用说是行礼了,直接把瘫坐在地上的赵桓给扶了起来。
“兄弟之间,哪里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算是生了矛盾,那也该关上门来说事,闹成这副模样,不是让人看了天家的笑话去。”
“当年在东京的时候,你爹生下的那么些儿子,唯独大哥儿和九哥儿最是有本事,老大是数之始,老九你是数之极,都是龙子龙种,都是人杰,也都是赵家的子孙,你大哥纵使有万般不是,那也是你大哥。”
她说起话来条清理顺,口齿也是清晰得紧,又见赵桓这中年汉子,在这人面前做出了小儿郎一般的姿态,好似受了莫大委屈的稚童,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大人一般。
刘邦把手一松,那龙头铡没有了人扶着,立马便摔在了一起,发出了响亮的‘铛’声,在这大堂里响起了回声。
他也不说话,唤了两声陆宰,老头儿早就从禁军嘴里知道了这边的事情,只是苦于皇帝把他给安排在了梅花堂,不敢擅离职守,心却是痒得紧,如今皇帝叫起了自己的名字,他连忙把手里的活儿推给了陆游,自己则是兴冲冲的跑了过来。
一来,便见到了那矗立在大堂前的几位赵家人,老头儿有些恍然,便先朝着那位妇人拱手作揖去了。
“倒是惊动了您……”
话还没说完,便被刘邦拉着领子给拖到了身边,他低声问道:
“这是你娘?”
陆宰一愣:“官家……这是说的甚么话?”
“不是你娘到了,你连你爹我都不认了。”
起居舍人这才晓得,官家是在骂自己,又想到先朝这位行礼是皇帝当年亲自定下的规矩,他脸色一阵抽搐:
“您该不会连这位也忘了吧?”
“说说。”
得了,陆宰清了清嗓子,这便回话道:
“这位便是秦鲁国大长公主了,乃是仁宗皇帝第十女。”
刘邦往上算了算,那仁宗皇帝赵祯三个儿子俱是早亡,便从商王一脉里过继了赵曙来,也就是宋国的英宗皇帝。
这个老妇人按照辈分来说是与英宗一辈儿的,那英宗又是徽宗赵佶的爷爷,这么算下来……老婆娘便比自己大了四辈。
真是长寿,也不怪众人见了她会是这么一副表情了。
不过若只是辈分高的话……
这里站着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傻子,若是自己讲究那些东西,皇太后出面的时候便应该收手了才是,他们该不会单纯到,认为这老妇当真能够翻出些什么浪花儿来吧?
想了想,刘邦盯着整个人都快缩到那老公主怀里的赵桓,后者好似被人殴打过的猫儿,一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既不敢与刘邦对视,也不敢往前迈一步出来。
“杀人就要偿命,皇亲国戚不外如是,这事儿,大伙儿都当心里有数。”
“这人虽然是朕的长兄,但却犯了这一条,朕纵使有万般不忍,却也得将其正法,好给百姓们一个交待。”
“不然的话……这不是坏了规矩,坏了那甚么天道了嘛。”
说着,他便又想要去抓人家赵桓的头发,却被那往前站了一步的老公主给挡住了。
这老妇人若是心里头不吃惊,那绝对是假的,当年她可是与这位赵官家坐的一辆马车南下,自己的儿子也在护送他的途中被强盗给杀死了,光是这些个种种私情,他便从未折过自己的面子,更不用提,自己还比他长了那么多岁。
之前只要一见面,这位便要向着自己行礼,今日不但没有,反而眼中尽是些不屑和轻视……她虚活了八十有三,一个人是冷是热,终究还是辨别得出来的。
连本尊都这样想,更不用提别的人了,这大堂里站着的官儿们,大都是赵官家亲自从州郡上叫到朝中来的,也大都以官家的嫡系自居,如今见他先不尊其亲娘皇太后,又在这位老公主出面后仍不可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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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人都是在嗟叹着,自己莫非当真跟了个桀纣?
老公主盯着皇帝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吐出了一句:
“官家当真要如此?”
“当真!”
“便是再没了商量的余地?”
“没有!”
老妇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如此,倒是我多想了些。”
“当年汉太祖高皇帝欲要立刘如意为太子而不得,终是作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如今官家已经是羽翼丰满而高飞的鸿鹄了,您是天下之君,当行天下之事,自然也是用不到我们这些个旧人了。”
“如此,官家便把我的性命,也一并取了去罢。”
老公主这话一出,众人分明见到了皇帝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回心转了意,被老公主的话儿给臊到了。
唯有刘邦自己才晓得,他是被这老婆娘的话给惹到了,想起了一些个不太愉快的事情。
“你在威胁朕?”
老妇人不答话,只是坚定的站在赵桓的身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刘邦对她没甚情分,此时也确实是动了杀心,只听他说道:
“包庇者,当是……”
“官家!”
他话还没说完,赵鼎和辛次膺便同时喊出了声来,没一会儿,几个中枢大臣全都围在了他的身边。
“公主出面,此事已了,官家莫要再说其他。”
赵鼎一直没有劝过皇帝,但是这个时候,他不能不站出来了……若是赵官家当真胡来……不错,在这位赵相爷的眼里,弑兄算不上是胡来,忤逆亲娘也不算是,唯独牵扯上了这位老公主,那便是在胡来了。
若是由着他这样下去,后果恐怕要比杀十个孝慈渊圣皇帝,来得还要严重得多。
辛次膺和胡铨,刘子羽和苏符,加上旁边的陆宰,甚至连向来不喜欢惹事的万俟卨,还有许多许多的人,此时都开始相劝了起来。
这些人的态度,比适才要强烈十倍,百倍!
刘邦有些迷糊了……
大宋的国情,这里头的门道,已经超出了他的经验理解范围;一个老成这样的妇人,竟然比一个皇帝更值得去保护。
这是什么道理?
顿了顿,他把这些人全给叫住了:
“你们这群乖儿子,当真是孝顺得紧,是在给你们的亲娘说亲哩!”
皇帝这样骂,大伙儿却连半点怒气都生不出来,因为这位公主的辈分摆在那里,官家是把自己也给骂了进去。
“都滚远些……赵鼎,你来说说。”
大伙儿又把希望放在了赵相爷的身上,各自散到了一旁,均是一脸殷切的瞧着两人。
“官家……”
“为何阻拦老子?”
赵鼎看了看周围,又把皇帝往一旁带了些,离大家都远一些过后,又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详细地介绍起了这位长公主,以及她背后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