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出水】

万人嫌落水后 今州 5110 字 25天前

洪熹二年的十二月冬,顾瑾玉结束了北征的乱象,预备在新春前收兵和钦差团回长洛。来时五个主将只有他一个回去,他一人登临高位,脚下便有难以数计的骸骨。

三皇长女高鸣兴将与他同行,原本苏明韶也当同行,但她似乎收到了什么急报,提前十天赶了回去。

高鸣兴表面虽和顾瑾玉不对付,但因为祝留的缘由,私下还算可以,便抱刀拐进他营帐里追问:“顾瑾玉,苏家遇事了,不会是你从中作梗的吧?”

顾瑾玉不动声色地解下腰刀擦拭,警惕任何一个带兵器近身的,故作不明所以:“我什么也不知道。苏家不是正如日中天,能出什么事?自庙堂到边关,苏家有文臣有武将,要金矿有金山,要良田有万地,他们能有什么事?”

“事不小,苏宰相遇袭了。”

顾瑾玉擦拭刀鞘:“权势中人,哪个不曾遇到暗杀?何以苏家遇袭,您问责我,那么我前头屡屡遇刺,也能反过来怀疑到苏家头上了。”

高鸣兴崇武,厌恶弯绕,登时死鱼眼:“顾瑾玉,相识不少年了,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孙子,别说苏家遇袭我怀疑你,葛万驰被杀我都疑心和你脱不了干系。看在交情上,我好心提点你一句,你杀人杀不干净,小心把浑水搅大了淹到自己,皇姐今天能用你做臂膀,明天也能断肢另接。”

顾瑾玉敷衍地道谢:“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高鸣兴粗俗地回了声“说个屁”,大步流星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顾瑾玉的视线这才从刀柄上离开,无声地冷笑起来。

他觉得他和葛东晨、苏明雅等人的互相撕咬很好玩。

只是没冷笑多久,花烬从外面飞回来啄他磨鸟喙,直系下属也扎进营帐来,递上了长洛最新的消息。

顾瑾玉任由花烬在肩上扑腾,展开信笺一看,眼中便烧起了火。

【女帝找到了安若仪与顾如慧,现秘而不宣地安置于宫中】

信上只有这一句,顾瑾玉厉声追问下属:“高鸣乾呢?”

下属一板一眼,不卑不亢:“抱歉主子,没盯到,能追踪到王妃和二小姐已经是属下们尽力又走运了。”

顾瑾玉肩上的花烬感应到怒气冲冲,哗啦一下怒张翅膀,那下属又忽然补充:“虽然没能捉到您的仇人,但是,我们在途中发现了你的熟人。”

“谁?”

“关云霁。”

顾瑾玉攥紧刀柄,听着下属的汇报,手背上的青筋逐渐明显。

高鸣乾蛇一样逃了两年,女帝暗中追踪始终无果,眼下突然找到顾如慧她们,原来是下场收拢关云霁,利用他对高鸣乾的了解去办差。

下属补充道:“差不多同一时段,岳家出了个新小将,据说是岳逊志的弟弟,号称岳逊勇。”

“关云霁脸上那道疤,到人前示众太麻烦。”顾瑾玉抓下花烬,忍了又忍,“女帝是让他庶弟关云翔充当人前的靶子,关云霁做人后的影子。”

“对的。这对您挺不利的(),关家兄弟本来无法活下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是您包庇出来的后果,女帝要是不知道或是假装不知道还好,但眼下他们甚至被女帝挖去做僚属了,您多了不可控的对头和仇家,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顾瑾玉没理会下属的揶揄:“苏家情况呢?”

“苏宰相已经接连二十多天没能上朝了。”下属伸长脖子看花烬,“葛东晨护送他父亲的棺椁回长洛后,幸好这人有脑子,苏家想把他爹的死嫁祸到您头上,被他看穿了。回国都后他明面上一蹶不振,私下里嘛,您也晓得您这位旧朋友的性子,阴得很。我们悄悄从旁协助,瓦解了部分苏家的防守,他就蚊子一样飞进去播洒毒液了。”

顾瑾玉摸出一罐零嘴撬开喂花烬,长洛的大小动向他知道不少,关于葛东晨,他觉得下属说的比喻非常恰当:“以后他再潜入东林苑,不许视而不见,所有暗卫必须联手把他打出去。”

下属端正站姿,嘴上应着“是”,脸上却是明晃晃地写着“没事反正你也快回去了以后你自己对付麻烦家伙”。

顾瑾玉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追问:“白涌山,仍旧没有消息吗?”

“没有。”下属数不清这是被问第几次,他很想提议不要再在那里浪费人力,但到底没开成口。

在他们看来,人死如灯灭,白涌山的池塘是个泡沫,没有人戳破前,那泡沫便是五彩斑斓的。

一旦戳破,便是虚无的黑暗。

*

十二月十五日,张等晴在月圆之夜悄悄跑来找顾瑾玉,把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顾瑾玉又揍了一通。

“我这趟回神医谷,没有三年功夫出不来山门。”张等晴活动着拳脚,揍得顾瑾玉抬不起头,“我在江湖之远也会打听庙堂之高,顾瑾玉,你此前说的话最好不是谎言,小灯来日如果真的回来,我势必北上带他走。但如果六年之期满了,小灯仍然生死不见行踪……”

“他没有死。”顾瑾玉猛然抬头打断他,唇角血丝溢出来,眼珠子偏激地望向了张等晴身边空空如也的位置,“张兄,小灯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的,你是他在世间牵挂的寥寥几人之一,千万人都能不信他的幸存,可是拜托你,麻烦你以期待之心等他回来,不要把他当逝者,不要咒他。”

张等晴皱起眉,顺着他的视线瞟了一眼身边的空气,这两年下来,他知道这疯子在看虚无的幻象,忍不住攥紧拳头又给了他一拳,咬牙切齿地骂了一连串“癫人”。

毫不留情地揍完最后一顿,张等晴两手酸麻,疲累地坐在一旁烦躁,顾瑾玉不知痛似的,顾平瀚没来递棒子,他自己识相地提了:“张兄要是手酸,我找军棍来,您大可打到出气为止。”

张等晴往后靠桌沿,薄薄一块桌板硌得脊骨发痛,骨薄如此桌,命薄如彼纸,他盯着顾瑾玉,像是审视一个漩涡。

他不骂人不打人,反倒让顾瑾玉更加惶恐:“张兄?”

“你这么小心翼翼,安的什么心,我看得出来。”

()顾瑾玉眼皮一跳,不敢作声地低下头,听着自认为的“大舅哥”对他的评断。

“你这人,比顾平瀚还冷血百倍,比野鬼危险,比野狗难教,我不同意让小灯留你身边。”

顾瑾玉耳边嗡嗡,指尖蜷起来低哑地争取:“凡有张兄不顺眼的,我可以改,凡是小灯不喜欢的,我可以变。”

张等晴骂了一声,打不过的人自愿被打,说不通的人自愿被骂,一切就像是捶在棉花上,气得他甩袖起来暗骂:“他娘的,和疯子怎么理论!”

顾瑾玉连忙起身,张等晴不准他送行,喝令他止步,骂骂咧咧地出了营帐,顾瑾玉却不像顾平瀚听话,大舅哥要走了,怎能不千恩万谢地相送。

张等晴烦得简直想再揍他一顿,只得勒令他安静,别让其他士兵将军长将军短地跟上来闹不安生——他是要静悄悄地乘夜月走,为了避开更烦的顾平瀚。

顾瑾玉只得单独相送,张等晴去马厩牵马,以及与热情的牧羊犬小配告别,它在北境如鱼得水,与一窝羊羔混在一起,每天牧羊长跑,体型比刚来时大了一圈。

张等晴连狗都告别,抱了狂甩尾巴的小配片刻,才恋恋不舍地上马与其他神医谷的医师汇合。

顾瑾玉向他拜别,说着一路顺风,他回以言简意赅的“滚蛋”,随后披星戴月地和其他江湖人踏上西下之路。

江湖路,未必比庙堂路好走。

顾瑾玉伫立在风雪中,旁人眼里,他安静得像一根木桩,只有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多么喧嚣。

他已经能做到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脑中的幻象,譬如此时,幻象顾小灯就站在他身旁,高举着手活泼地挥挥:

【哥!改天再会!】

*

十二月二十八,北征大军紧赶慢赶,终于浩浩荡荡地赶在新岁前返回长洛。

三军受接风洗尘,犒赏佳宴与新岁朝宴史无前例地合并,将北征之胜盛大地融进钟声十二响。

顾瑾玉穿着军服位列众臣第一排,面不改色地与所有人笑谈,觥筹交错和刀光剑影都是他习以为常的主场。

不远处苏家三姐弟都在,顾瑾玉的眼睛转到苏明雅身上时,平静温和得不可思议。

他甚至主动倒了一杯酒,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着走去:“苏大人,别来无恙。”

苏明雅端起酒杯,也笑着一举:“顾将军,恭贺凯旋。”

两个人言笑晏晏地互相敬酒,一个如利刀,一个如明玉,丝毫看不出剑拔弩张的端倪。

苏家为首的文臣派别与顾瑾玉为头的武将阵营看了一会自家的头儿,纷纷心照不宣地互相笑谈,和睦得像一窝异父异母的手足。

顾瑾玉微笑着说了一会,斟酒时歪过脑袋,斜睨着苏明雅轻声:“小灯的血好喝吗?”

这话又轻又快,掩在喧嚣的闹宴背景声里,却如爆竹一样炸在苏明雅紧绷的神经上。

顾瑾玉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低笑着又说:“再烈的美

酒都不如一杯迷魂汤醇厚,苏大人,你说是不是?()”

苏明雅的眼皮动了动,顾瑾玉已扬长而去,转身走向岳家的列座。

他掠过靠前的老家伙们,坐到了那改名叫岳逊勇的小青年身旁,还没开口,岳氏家徽下的关云翔便吓得哆嗦。

顾瑾玉一杯一杯地劝酒,指尖敲着桌面,大手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岳逊勇▁()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勉强笑着,喝到第七杯时,坐在离他不远、始终低着头的仆从打扮的青年忽然伸出手,逾矩地按住了顾瑾玉还要亲自斟的酒壶。

青年恭敬地低着头:“顾将军开恩,岳大人不比您海量,再饮下去夜间怕是要吐得翻江倒海了。”

顾瑾玉慢条斯理:“可以,那就多练,你这护主的忠仆,不妨坐上前来,你同我喝几盅。”

昔日高傲的关家嫡子、今日低眉顺眼的“忠仆”平静道:“小人卑贱,岂敢和大将军同桌。”

顾瑾玉不吃这套,他也低头去,温声细语:“岂敢,论血统与出身,我才是卑贱中人,你才是世族贵胄。”

夹在两人中间的关云翔抖着手又举了酒杯,试图化解窒息的气氛,可惜他就是硬喝到肠穿肚烂也无法,还是高座上的女帝开口,群臣共贺北征胜利与新岁太平,顾瑾玉和关云霁才在人声鼎沸中冷眼背道而驰。

一场朝宴在回荡不休的新岁钟声里结束,顾瑾玉直截了当地拦在了女帝回天泽宫的必经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