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杨大爷那张布满沟壑、茫然而脆弱的脸。然后,在儿女们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放在墙角、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旧藤编柜子。柜子的藤条颜色黯淡,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松脱断裂。她蹲下身,一阵轻微的摸索声传来。最终,她从那柜子最深处,掏出一个用褪色蓝印花布仔细包裹了好几层的、扁扁的硬壳文件袋。
空气彻底凝结了,窗外聒噪的蝉声响得令人心慌。
女儿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地劈开沉寂:“你拿的什么?还想搞什么鬼名堂?!”儿子也紧张地向前倾身。
隆阿婆背对着他们,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解开那厚厚的蓝印花布,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当她终于将那份文件彻底暴露在光线下时,她没有立刻递出去,而是转过身,将那份印着庄严国徽和清晰字样的文件,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那张被她擦拭过无数遍、此刻映照着窗外明亮阳光的桃木茶几上。
“自己看。”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那双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眼睛里,此刻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像是尘封的古井深处,终于映照到了遥远天壁上的一点星光。
那份文件静静躺在发亮的旧茶几上,深红的印章像是凝固的血。杨大爷的女儿一把抢过去,手指神经质地哆嗦着,几乎要把纸捻破。她儿子立刻凑过去,两颗脑袋挤在一起,脖子上的青筋都绷紧了。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只有纸张在他们发抖的手中发出哗啦的轻响,还有他们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客厅里沉重地起伏。
“这……这不可能!”女儿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像被砂轮磨过,嘶哑破裂,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彻底的慌乱。她死死盯着隆阿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太婆,“假的!你……你伪造的!”
儿子一把将那公证书夺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眼珠子恨不能钻进那红印章里去。他的额头沁出大颗汗珠,脸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爸!”他猛地转向坐在沙发深处、眼神茫然空洞的杨大爷,几乎是在吼叫,“爸!这怎么回事?您什么时候跟她去做的这个公证?!您说话啊爸!”
杨大爷像是被这声嘶吼从遥远的地方唤回了一点神智,他那双混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儿子狂怒而扭曲的脸上,嘴唇哆嗦着,却半天只能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最终,他疲惫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枯瘦得像老树枝一样的手,越过那份惹起风暴的公证书,轻轻地、带着一种无比依赖的意味,放在了旁边隆阿婆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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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儿女们的心上。女儿彻底崩溃了,她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得刺耳:“爸!您糊涂透了!这是要把我们都逼死吗?!”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跌坐回沙发上,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而她儿子,死死捏着那份公证书,僵立在原地,脸色灰败如土,方才那股掌控一切的锐气消失无踪,只剩下巨大的惊愕和一种被彻底反杀的茫然失措,眼神空洞地瞪着隆阿婆那矮小、沉默、此刻却仿佛蕴藏了千钧力量的身影。
隆阿婆没有辩解,也没有看那对失魂落魄的儿女。她只是用另一只同样布满褶皱的手,极其自然地覆盖在杨大爷那只搁在她手背上的枯瘦手掌上,轻轻拍了拍,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她那沟壑纵横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明显的悲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最深沉的平静。她微微低下花白的头,看着茶几上那盘被遗忘的西瓜和苹果,有几片在空气里渐渐失去了水分。
隆阿婆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旧事:“……老婆子我过了年,就八十有五了。我男人,走了快三十个年头了。在你们家干活之前,我给前头那户人家伺候偏瘫的老太太,送了十年,送到她咽气。”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窗外浓密的树冠深处,“老太太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隆妹啊,你心善,下辈子……能有福报。’”她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觉得没什么值得笑的,“福报?呵……人老了,就剩下这点不值钱的力气,还有这张老脸。”
她抬起眼皮,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终于直直地投向杨大爷的儿女,眼神里没有怨恨,也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彻底洞穿的疲惫。“你们拿走的钱和卡,还有那房本,随你们收着。那份公证,写清楚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块砸在地上,“除了杨大爷归天之后你们该得的那份祖业房,其他的,他乐意怎么处置给谁,那是他的事。至于我……”
她轻轻抽回被杨大爷握着的手,指了指那份摊开的公证书,声音异常清晰:“上头只写了,我得伺候他,守着他,直到他闭眼的那天。没写我能从他那儿拿一分钱的好处。”
客厅里死一样的寂静。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阳光无声地流淌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微尘。
“……伺候了他……五年三个月零七天。”隆阿婆的声音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寂静的屋子诉说那份无人称量的重量,“我晓得他怕黑,夜里起夜得摸着墙根走,一步都不敢离远了。”她浑浊眼底似乎浮起一点湿意,但很快又沉下去,消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里。“我就是瞧着他一个人……太孤了。跟我一样。”
没人说话。杨大爷的女儿依旧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儿子死死地盯着那份公证书,眼神复杂地翻滚着,最初的惊惶愤怒退潮后,露出了底下难以言喻的僵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仿佛第一次被剥去了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赤裸裸地看到了某种坚硬而冰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