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突然踮起脚尖,在他布满老年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老王,我煮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她说,"回家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父亲浑身一震,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母亲手背上。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着母亲往医院门口走。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母亲突然回头,冲我眨了眨眼。
那是我记忆里,她第一次冲我眨眼。
三个月后,我在父亲书房发现个密码箱。输入母亲生日,箱盖"咔嗒"一声弹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个信封,每个都标着年份。1988年的信封里装着张存折,余额是520元——那是他们结婚第一年的全部积蓄。1993年的信封里是张诊断书,母亲怀孕三个月时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医生建议终止妊娠。2020年的信封最厚,装着张器官捐赠同意书和一封遗书:
"老王,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走了。肺源匹配成功那天,我偷偷去做了配型检查。医生说我的肺功能太差,但角膜和肾脏还能用。记得张科长吗?他老婆等肾源等了三年。我想着,要是能帮上忙......"
信纸被泪水晕开的地方,隐约能看见"对不起"三个字。最下面的信封是今年的,装着张银行转账凭证。三十万存款,收款人是"王建国"。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我跑到阳台,看见父亲开着那辆红色宝马回来了。后座上堆着母亲的药和保温桶,副驾驶坐着穿旗袍的女人——这次是母亲,她正把剥好的橘子喂到父亲嘴里。
"慢点开!"母亲笑着拍打父亲的手,"都六十的人了,还跟小伙子似的。"
父亲突然把车停在路边,下车绕到副驾驶。他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摸出个丝绒盒子。夕阳穿过梧桐树梢,在他银白的鬓角镀上金边。
"陈淑芬女士,"他声音带着哭腔,"你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母亲愣了三秒,突然捂着脸哭出声。她旗袍上的盘扣这次系得整整齐齐,像三十年前那个春日,她穿着碎花连衣裙站在厂门口,冲抱着孩子的男人笑。
我转身回屋,把密码箱里的信封一封封放回原处。最后那个信封里,有张未完成的遗书草稿,上面写着:
"老王,下辈子我还嫁你。这次咱们不吵了,好好过日子。"
厨房传来红烧肉的香味。我走到门口,看见父亲正笨拙地系着围裙,母亲站在旁边指导:"火大了,小火慢炖才入味。"
"你教我的。"父亲突然说,"三十年前你就这么说。"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那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记得。"父亲把锅盖盖上,转身抱住母亲,"你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给我这个傻瓜。"
我轻轻关上门。窗外,晚风掀起梧桐叶,像无数只绿色的手掌在鼓掌。三十年的误会与等待,终于在这个黄昏,熬成了最甜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