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前面的车玻璃,江离远远的看到,路边黑色轿车边上的阳乃和雪之下。
她们穿着隆重又不失可爱的长袖友禅绉绸和服,周遭是海滨公园的一抹郁色,成片蓝紫色的喜林草就这样绵延于此,几棵小臂粗的枯树歪歪斜斜的插在海滨的斜坡上。她们翘首以待的样子像是江户时期站在木桥边上等待着爱人的少女。
下车的时候,他把那封情书连同平冢静给的入部届一同塞进了衣服兜里。
“你们怎么比女人慢啊?我们都等你们好了好久了。”
“堵车,堵车。”
大哥拍了拍脑袋,随口扯了个没来由的借口。
“算了。”
“不是离酒店还有一段路吗?走过去?”
江离问道。
东山酒店在东京湾边上,他们此刻正位于酒店斜对面的码头附近。
海湾不远处停止作业的挖泥船正静静的停泊在海面的尽头。
江离越过路肩,一脚踩在路边的草坪上,感受着湿润的土壤带给自己鞋底的柔软。近郊清新的空气让他被紊乱的思绪搅浑的大脑清醒了许多。
天色已经渐渐转暗了。
海湾那头,堆叠在城际边缘的云层末日般向地面倒去,夕照的余晖挥发出最后的残热,在积雨云的波涛中撕开一个伤口,流出血红的辉迹来,像是浸满了鲜血的棉絮。
“呀,这你还不懂吗,难得来一次,当然是划船划过去喽。”
阳乃做了一个可爱的划船动作。
和服宽大的袖子随之滑落,露出洁白丰腴的小臂。
江离感受到了来自少女磅礴的生命力。“当当!好看吗?”阳乃敏锐捕捉到了少年逃离的目光。“我漂亮还是小雪漂亮?”她把板起脸,闭着嘴唇,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的雪之下从她身后推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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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脸上迅速的掠过了一丝红潮。
“我是不会回答的。”江离饶有兴趣的笑了。
不管他怎么回答,阳乃都有独特的角度让他陷入尴尬的泥潭。
“记得照顾一下我们小雪哦,整天任性扮出一副苦闷的模样,夫家即使腰缠万贯也会就此沾上霉运吧。”
“呶呶呶,又开始了。我家那位未必能好到哪去,从小就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能和你妹妹做上朋友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这里显然也是酒店的一部分,码头的尽头穿有员工制服的船夫早早的将两艘精巧的小艇停靠在岸边,像NPC一样注视着不远处的海面,等待着他们上前触发剧情。
“我…”
“你哥说了你是校划船队的,别告诉我你不会游泳。”
江离沉重的点了点头,幽怨的看了旁边的大哥一眼。
“你就听她的吧。为了这次机会,雪之下家动用了不少关系才临时获得了这片水域的使用权。”
码头的橡木板发出好听的吱吱声。
“你们呢?”
穿上员工递来的救生衣,见阳乃他们只是站立着不动。
“抽完烟。”
大哥瞥了一眼江离,又把目光放回了手机上。
“我和你大哥还有点生意上的事情要谈,你们先走吧,上岸后有需要自然会来找你们的。”阳乃安静的解释。
不知为什么。江离总觉得今天的男人像是一团若有若无的质料。
他回首寻找雪之下的身影,发现她已经坐进船里了。
“真是好天气啊。”
男人朝着夕阳放纵的踮起脚跳了几下,舒展开筋骨。用力嗅了嗅海边略咸的空气。
“羡慕他了?”
阳乃狡黠的问道。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他摇了摇头。
羡慕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人类的情感何止千种,岂是几种修辞方式或者专有名词可以解释的。只是人类感情外露的行为大都来自于模仿他人,才让人唐突的归为一类。
概念在用语言表述的那一刹那便失去了原本的含义,感情在宣泄出来的时候就成了他人的感情。
唯有那颗隐隐作痛的心脏,偶尔会在烟草的迷醉里痛醒。
……………………
残阳照亮了天空最后一抹云彩,海面却已经是夜晚了,万物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阴影。
也包括了雪之下。
他静静的划动着船桨,少女的轮廓渐渐模糊在夜色的汹涌中。
既然看不清,就索性不看了。
他放下摇橹,任凭惯性缓缓的推使他们前行。
已经到了很深的地方,没有复杂的暗流,藏青色的水面平静的如同镜面,完美的倒映了整个天空。孤独的月色,留下荡漾的曲影。船体浮起的涟漪,扭曲了水中的人影。
“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在他越过船沿试图看清幽邃海底的瞬间,她说道。
意料之中的答案。
“虽然我们之前认识,但我果然无法同一个没有感情的人相处。”
“国王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婚姻,更遑论是我们。”
“这是典型的诉诸不当权威,伟人说过的话不代表他就是正确的。”
“我们只是历史行进中不经意被带起的一粒微尘,终将被世俗的车轮碾在车辙之中。”
“和自怨自艾的某人不同,我可以。”
雪之下用带着清冷余韵的嗓音骄傲的回击道。江离的目光并没有多作抵抗,任凭它溃散在对方的直视中。
男子的眼睛很美,深邃坚毅的眼眶里长着一双东方人温柔的杏眼。那是双漆黑又明亮的眼睛。带着四月十五的孤月,背后都市灿烂的繁华撞碎在他的虹膜里,化作飞霰流虹。
江离如同凝视着蜕了石壳的死物般,凝视着雪之下。
“真的吗?”
“你性格的扭曲和我无关,只是对于我来说不行。”
雪之下叹了一口气。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他轻声笑了笑,拨动着水面上被小船一分为二归置两边的花瓣。
华灯初上。
鳞次栉比的路灯依次点亮,橘黄色的灯光消融着夜色。浓密的漆黑逐渐吞噬了他们附近的光芒,唯独留下一叶孤舟,与远处几点零星阑珊的灯火,飘飘摇摇。
“来之前,你的母亲跟我说过。”
停顿了一会,见对方没有回应,他静静的拨动着水面,勾起些许波纹,继续说道。
“无论我能否说服你,她都会把你绑过来作为家族的纽带跟我完婚。”
正如他一开始猜测的那样,雪母的名字像一条攀附在雪之下娇艳欲滴脖子上的森森毒蛇,原本骄傲自信的模样一瞬间就陷入了仿徨之中。
“可是我不想这样。”他语气渐缓。“婚姻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份契约,而契约是需要遵守的。”
“既然你一开始就不相信爱情,那你应该也非常清楚,法律上的婚姻对夫妻双方来说几乎没有任何保障。”
“所以它太蠢了,蠢到会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个体作茧自缚在道德的囹圄里。蠢到一方甘愿不索取任何回报而为另一方牺牲自我,以至于让人心生怜悯。如果再也没人犯蠢了,那么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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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顾自的说着,中间没有给雪之下一丝介入的余地。
“既然你有了答案,我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再纠缠下去只会徒增烦恼,世界上有七十亿人,人生的过客如过江之鲫,倒不如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雪之下眼神微动。
“这些是水灯笼。”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解释道。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是浩浩荡荡铺就的花与灯的河路。烛火摇曳,裹挟着樱色的花瓣于水波中寂寞的燃烧着。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万千祷言,密密麻麻用小楷临写于鹅黄色的灯笼纸上。
那是光的河流,也是独属于夜的河流。破碎在波澜中的光屑是灵魂的碎片,以静默的喧嚣存在着。
水上的灯笼愈来愈浓密,江离仿佛已经听到了不远岸边人们热闹的调笑声。
随手捞起一个小灯,上面写了贺正等祝福的话语,另外就是些佛经的内容。
他对经文典籍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几部《法华经》和《无量寿经》,摩挲了几圈又重新放回水面,任由它随波而逝。
“来都来了,在靠岸之前先让我享受一下。”
不顾对方视线,他径自伸展刚才为保持礼节一直屈膝的坐姿。
“且待小僧伸伸脚。”
说完便眯眼朝天仰倒。
清风吹皱一池春水,带着湿润的气息从他的脖子间滑过。
“真是没骨气的男人啊,你就不打算说服我吗?”雪之下的声音埋没在岸边的车水马龙之中,并未感到一丝救赎后欣喜。
“这对于你来说不公平,我不想趁人之危,也不想说哭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