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夜里又下起雪,比山神庙那晚的雪小,风也难吹进客栈,但两人都睡得不是很安稳。
梅庄中的人与物,牵动着他们的思绪。
早上醒来,等天大亮。
他们用了早饭,踩着雪进入白茫茫的世界。
西湖之中,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湖畔垂柳以冰凌为叶,似发春色,与湖光相映,实在绝美。
若不是有事牵绊,赵荣也想泛舟到湖心看雪,若有魔教圣姑抚琴为雅,那更是妙不可言。
沿着湖堤走,一路上也有游者将目光移到他们身上。
天上的小雪还在下,负剑少年戴着小巧斗笠,背琴少女撑一把油纸伞,寒风鼓动衣袂,二人步伐轻盈,徐徐隐没在岸堤柳后。
半个时辰后。
眼前又出现一条长堤,一边倚着小山,一边临湖水。
顺着小山石阶拾级而上,登山后又连过几条岔路,终见一片梅林。
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
听说梅花常在清晨的寒风中开放,繁盛的梅花像雪堆一样开遍山中,而今风雪寒梅,真乃人间盛景,观赏不尽。
过了梅林,一条大路全由青石板铺就,连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前。
“梅庄。”
这两个大字旁署着“虞允文题”。
赵荣站在朱门之前,朝上方看了看,他只需一跃便能进入其中,但还是得走寻常路。
瞧着大门上的铜环,任盈盈走了过来。
赵荣把位置让給她。
铜环先敲四下停一下,再敲两下停一下,之后又连续数次有节奏地敲击。
寻常人到了这门口,不懂机巧,里边的人根本不会开门。
一旦强闯,这一庄高手尽出,如向问天这样的江湖顶尖人物,也在此地讨不得半分好处。
后续就近的秦伟邦、鲍大楚、桑三娘等人也会立即到场。
这梅庄是四友隐居之地,也是别有用心之人的险地。
任盈盈敲门后站在一旁,半晌后大门缓缓打开,肩并肩走出两位仆从打扮的老者。
两人目光炯炯,吸气呼气间太阳穴微鼓,他们分列左右,站位极有讲究,各有高明武艺。
右边老人枯槁的脸上无甚表情,但举止有礼,躬身问道:
“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
赵荣道:“会友?”
左边那人的表情微有异动,但少年年纪太小,便露怀疑之色:“会哪位朋友?”
“江南四友皆是在下的朋友。”
赵荣的语气颇为坚定,两名老人虽有疑惑,但一听此言,也要考虑是真是假,不敢忽视。
左边老人继续道:
“我家主人十余年不见客,少侠所讲不见得为真。”
赵荣却不辩驳,只幽幽道:“无须多言,见了几位庄主自然知晓。”
两位老人眉头一皱,这少年大言不惭,他们很想直接撵人。
可外边这少年少女气度非凡,绝非等闲之辈。
他二人,一个是一字电剑丁坚,一个是五路神施令威,曾经也是颇有名头。
但从这对年轻男女身上,他们愣是瞧不出半点底细来。
想要赶人的话,便硬生生咽了下去。
左手边的丁坚又问:“敢问两位来自哪里?”
撑油纸伞的少女迎上话:“江南偏乡,太湖之畔,姑苏燕子坞。”
她声音细细,如吴侬软语,煞是好听。
施令威见她背着一把瑶琴,风采夺目,连说话都有韵调,绝不是什么乡野之人,恐怕曾经是世家望族,后来归隐入野,游戏江湖。
但是,这并不代表就与四位庄主相识。
这年纪怎么看都对不上的。
丁坚拿捏不准,不会放人,更不想因为两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去打扰四位庄主雅兴。
他也是使剑名家,见到赵荣腰间负剑,心中有了计较。
四位庄主的朋友,怎能没有本领?
“这位少侠也是用剑高手?”
丁坚说完,一旁的施令威见少年神态自若,眼中波光深邃,另外一边的少女又柔声道:
“我表哥的剑法乃是天下一绝,连姑苏的前辈高手都极为叹服。”
后边一句是她见到面前老人有争强之心故意加的,赵荣却欣然而受。
顾老先生确实叹服。
天下一绝?
这四字在丁剑与施令威耳中轰然炸响,面色登时不善。
‘想我丁坚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剑伏双雄,这女娃的话委实托大,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怎敢称天下一绝?’
‘便是我丁坚也不敢,难道还能比我厉害不成?’
他面色一沉,语气不善,质问一声:“阁下高姓大名?”
他要看少年敢不敢接。
“赵青木。”
只报上名姓,一点客套话不说,足见其年轻气盛。
丁坚的手朝身后一摸,一柄长剑立时握在手中。
右边看戏的施令威提醒一句:“丁兄,今日雪景极美,庄主们兴致颇浓,莫要下手太重,在此败了雅兴。”
“那是自然。”
“少侠,你若能接我三招,我便信了你的话,马上朝庄主们禀报。”
丁坚话罢,忽见雪中少年摘下头上斗笠,递给了一旁的少女。
而后笑着朝他伸手:“请。”
这竟是让他先出手。
丁坚自打被江南四友所救,入了梅庄多年,早没了当初的悍勇凶焰。
但此刻也是生出一股急火来。
一旁的施令威赶忙一退,知道兄弟动了真火。
丁坚隐居的这些年,一直与庄内高手切磋,武艺丝毫没有搁下。
当年也是碰到盲眼大盗贼听声辨形才被破了这剑法。
这少年二目明亮,无论如何也没那份本事。
他们来到朱门之前,立定在风雪中。
丁坚已经拔剑出鞘,举剑狂舞,立马将自己的绝招施展开来,剑上如带一层电光,霎时间耀人眼目!
那些雪花遇见丁坚的长剑,瞬间消弭,如同被电光融化,声势极为骇人。
他并不急攻,原地连使几招,看似尽了礼数,实则是让赵荣神驰目眩。
在剑光舞动最快之时,一剑朝赵荣刺去!
只这一招,丁坚就想胜!
然而,
一道拔剑声响后发先至,在丁坚那片耀目电光中,少年人如同勘破了所有虚妄,一剑戳中一字电剑的剑尖!
内力顺剑对上!
“凔~~!”
三尺秋水从电剑剑身划过,丁坚长剑斜偏被压至剑格。
只见剑光一挑,森冷剑尖已悬停在他的喉前。
再往前一寸,就能要他性命。
赵荣收剑入鞘,静静望着他。
丁坚全身都是冷汗,他愣神片刻,脸上再无半分怒意。
赶忙捧剑躬身一礼:“多谢少侠剑下留情。”
赵荣笑着拱手,“承让了。”
一旁的施令威也吓了一跳,他当年在湖北横江救孤,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江水。
当时青龙帮也有不少用剑头目。
与此时相见,简直一天一地。
丁坚老兄,一剑败北!
而且对方还是在他出招后才拔剑的,作为江湖高手,施令威心中清楚。
两人差距难以衡量!
这才想起那少女方才的话,天下一绝,果真是天下一绝。
施令威赶忙迎上来,哪敢再凭年龄计较,说话姿态立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
二人一齐弯腰拱手:
“两位高客还请稍待,我们这就通禀几位庄主。”
“多谢。”
赵荣回应一声,便见丁坚与施令威急急朝庄内跑去。
他不由笑问:“我这剑法如何?”
任盈盈心中佩服,嘴上又道:“赢过一个守门小厮,又有什么得意的。”
小妖女扫兴得很,赵荣不想同她说话了。
此时此刻,梅庄内热闹得很。
原来,临安大雪数日,梅庄中央的庭院眼下雪景极美。
假山奇石遍披雪衣,寒梅树树迎雪而开,冰凌如剑暗香浮动。
当真是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哈哈哈,妙啊~!”
一名头顶秃得油光滑亮,肥肥胖胖的五十余岁男子正一脸得意地放下判官笔。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正是裴将军诗,以颜真卿书法所写。
秃笔翁盯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大笑。
旁边一人一边喝酒一边舞剑,正是丹青生。
亭台长椅火炉旁坐着一人,正在钻研棋谱,此人眉清目秀,然而脸色泛白,头发极黑而脸色极白,像一具僵尸模样。
他在四友中排行第二,唤作黑白子。
“大哥,来!”
“这雪景美得很,我又舞剑助兴,如今酒温好了,我们快来喝一杯。”
亭中坐在一把古琴前翻看曲谱的老者缓缓道:“我醉中弹曲,有伤韵调,不妥。”
他骨瘦如柴,双目却极为有神。
“诶~!”
四庄主丹青生道:“大哥你那一身功力,喝上十八碗也不会有半分醉意,伤哪门子的韵调。扫兴,大哥扫兴得很。”
“哈哈哈!”
秃笔翁却大笑一声,“四弟,我与你饮便是。”
“大哥不会醉酒,但他是到院落中闻梅香的。酒味入了他的鼻,梅香怎么在鼻尖浮动,大哥的雅兴不就被打扰了吗?”
“也对也对,二哥,我们一起喝!”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