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纳伟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眼前华丽的“满堂红”,越过庄园的边界,死死钉在远处那片属于利雅得城市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万家灯火上。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微弱却执着,像极了苏玲家客厅那盏老旧台灯散发出的、带着生活温度的光晕。2097年4月27日, 就是在那盏灯昏黄的光线下,他颤抖着手,在曦光基因那份“人体机能优化研究志愿者”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张纳伟。500万人民币。一笔足以支付琳琳所有画画班学费、支撑她到考上大学,甚至还能让母亲在罗勇府老家盖一间体面新屋的巨款。
“我走了。”那天临走前,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平常,像只是出门办件小事,“项目结束就回来。”
苏玲背对着他,站在洗碗池前,水流哗哗作响。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声音闷闷地从水声里透出来,听不出情绪:“嗯,照顾好自己。”没有回头,没有追问项目的内容,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叮嘱。只有琳琳,像只依恋的小兽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腿,把一张小心折好的画纸塞进他外套口袋里。是她画的“全家福”:三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手牵着手,站在一个圆圆的、像草莓又像太阳的东西下面。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爸爸早点回家”。
他紧紧攥着那张画纸,坐上了那辆玻璃贴满深色防窥膜的越野车。车窗外的世界被彻底遮蔽,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影。在压抑而漫长的旅途中,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薄薄的纸,感受着纸边被掌心的汗水浸得发软、起皱。那时的他,还天真地以为,这不过是一场为期半年、最多一年的“观察实验”。结束后,他就能带着丰厚的报酬回到那个小小的家,兑现擦掉女儿鼻尖奶油的承诺,亲手填好那张绘画班的报名表,让琳琳画板上的太阳更加灿烂。
“从被戴上刻着Samira的项圈,走进这座庄园那天算起……今天是第145天。”
这个冰冷的数字紧跟着跳出来,如同秒针在寂静心脏上敲击的滴答声。2098年5月29日。 他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仆人引领着,走进了这座如同宫殿般奢华的囚笼。脖子上的黑色皮质项圈,正面镶嵌着微型定位器,背面则刻着那个彻底否定他过往的花体字母“S”。训练师K跟在他身后,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宣读实验报告般的语调,向亲王复述着他的“档案”:“体脂率27%,皮下脂肪分布符合预设模型;猫耳长12.0厘米,外层毛与内层绒毛达标;尾椎32节全骨化,灵活度评估为优……” 隔着一面巨大的单向观察玻璃,苏尔坦亲王审视他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如同评估一件刚出土、尚需清理的古老瓷器般的冷静与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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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窗外的烟花骤然变得密集,如同战鼓擂响!接连不断的巨大轰鸣震得厚重的防弹玻璃都在微微发颤!张纳伟的猫耳内部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要撕裂般的剧痛,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毒蜂在里面疯狂冲撞!然而,他的视线却死死地、固执地锁定在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线上。
琳琳……现在该上小学五年级了吧?个子是不是已经窜到了苏玲的肩膀那么高?她那么喜欢画画,画技一定进步了很多,或许能画出更圆、更明亮的太阳,而不是像生日蛋糕上那颗草莓的形状了。苏玲呢?高级会计师的工作一定很忙吧?她整理文件时,会不会偶尔翻到……翻到他曾经作为销售冠军时签下的那些动辄千万的房产合同?看到那些龙飞凤舞的“张纳伟”签名时,她会是什么表情?是冰冷的漠然,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五年级的课本,应该比三年级时厚很多吧……”一个念头无声地滑过心间。指尖下意识地、极其隐秘地探向自己的领口深处——那里,贴身藏着琳琳塞给他的那幅“全家福”。早就在无数次冷汗浸透和绝望紧攥中,被揉烂、被汗水泡得字迹模糊、颜料晕染,只剩下一点硬纸板的边角,和那枚从不离身的、冰凉的铃铛项链紧紧缠绕在一起,如同他仅存的生命坐标。
“在想什么?”苏尔坦的手指不知何时从猫耳滑落,带着一种令人生厌的亲昵,落在他敏感的尾椎根部,轻轻揉捏着。那里的神经末梢异常丰富,绒毛也格外细密柔软。“耳朵抖得这么厉害,像只被炮仗吓坏的小野猫。”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调笑。
尾根传来的触感,瞬间将张纳伟拖回了普罗米修斯实验室那冰冷的白色房间!戴着金丝眼镜的李博士,总喜欢用冰冷的金属镊子夹住他的尾椎骨节,一边记录数据一边用赞叹的、如同欣赏杰作般的语气说:“这里,是基因表达最完美、最稳定的区域,堪称艺术!” 巨大的屈辱感再次翻涌!他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肌肉,让那条蓬松的长尾顺从地、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弧度,轻轻扫过苏尔坦的手背。尾尖的绒毛带来一阵毛茸茸的、如同羽毛轻拂般的触感——这是K严格训练出的“讨好”技巧之一,模仿家猫用尾巴表达亲昵和依赖。力度必须精准:不能太急切显得谄媚,也不能太敷衍显得冷漠。
“没什么。”张纳伟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被改造后特有的、尖细柔软的少女音质。他努力压下喉咙深处的颤抖,尾音处却不受控制地飘出一丝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喵叫。这具被基因编辑重塑的喉咙,早已发不出张纳伟那低沉、带着些许沙哑的男性嗓音,只能被困在这副皮囊里,用这种非己的语调,说着言不由衷的顺从。
苏尔坦似乎被那声细微的喵叫取悦,低低地笑了起来,下巴在他肩窝处亲昵地蹭了蹭:“你的尾巴,确实比那些真正的布偶猫还要灵活优雅。”他顿了顿,像是临时起意,又像是早有预谋,语气随意地宣布:“过几天,带你去迪拜。帆船酒店的顶层露台视野更好,能看到整个波斯湾的新年烟花,那场面……比这里更壮观。”
迪拜。
这个词像一块千年寒冰,猛地砸进张纳伟刚刚因回忆而泛起一丝涟漪的心湖,瞬间冻结了一切!
回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刺入脑海:
蜜月的海底餐厅: 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外,是深邃幽蓝的海水。形态各异的鱼儿悠然游弋,一条巨大的、带着压迫感的鲨鱼缓缓从头顶游过,投下令人心悸的阴影。苏玲吓得脸色发白,冰凉的手指死死攥紧了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掌心。那时的他,笑着揽住她的肩膀,带着年轻丈夫特有的得意和宠溺,在她耳边低语:“胆子这么小?以后每年都带你来,看多了就不怕了!” 苏玲靠在他怀里,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甜蜜和依赖。那些关于“以后”的承诺,像彼时窗外游过的斑斓鱼群,闪烁着美好而虚幻的光泽。如今想来,那些“以后”,就如同眼前炸裂的烟花,在夜空中拼尽全力绽放出最绚烂的色彩,然后……无声无息地坠落,熄灭,只留下呛人的硝烟和冰冷的灰烬,随风飘散,了无痕迹。
“琳琳……她会不会一直记得……爸爸答应过带她去海洋馆看鲨鱼?”张纳伟的指甲深深掐进早已伤痕累累的掌心,新的血珠无声地渗出,滴落在脚下深色的露台地毯上,迅速洇开,像一颗小小的、无人察觉的红豆,转瞬被华贵的编织物噬。“她那么喜欢鲨鱼……画过那么多张……肯定会一直等着吧……” 这个念头带着绝望的酸楚,啃噬着他的心脏。
这时,苏尔坦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露台上烟花间歇的短暂寂静。他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地松开张纳伟,走到露台另一端的阴影里接听。流利而快速的阿拉伯语响起,语气带着处理公务时特有的强势和不容置喙,与刚才的慵懒调笑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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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纳伟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银白色的丝绸睡袍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鼓荡,勾勒出挺拔的轮廓,像一只在夜色中展翅欲飞的白鹭,优雅却疏离。草坪上仰头看烟花的仆人早已悄然退去,只剩下几个穿着深色制服、如同融入阴影本身的保安,沉默地伫立在角落,像一尊尊冰冷的石像,守护着这奢华的牢笼。
窗外的烟花表演已近尾声。最后一朵巨大的金色光团在最高处轰然炸开,如同太阳最后的余烬,光芒万丈地四散坠落,化作无数道拖着长长光尾的流星,最终不甘地消融在无边的黑暗里。远处城市的灯火长河依旧璀璨夺目,如同撒在巨大黑色天鹅绒上的无数碎钻,恒久而冷漠地闪烁着。
震耳欲聋的轰鸣终于停歇。张纳伟的猫耳还在嗡嗡作响,残留着剧烈的麻木感。然而,就在这片喧嚣过后的死寂里,一个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如同惊雷般在他心底炸响——2097年4月27日, 那辆贴满防窥膜的越野车启动离开苏玲家楼下时,琳琳追在后面,用尽力气喊出的那句话穿透了车窗的隔音:
“爸爸!你要记得我的画——!”
“记得!”他当时猛地回头,对着车窗外女儿迅速变小的身影嘶喊。车轮滚动,引擎轰鸣,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传出去,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听见。
现在,他依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