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在靴底碎裂的轻响,竟比凌霄殿的玉磬更先惊动慈航道人。他站在南天门外的云海边缘,广袖被罡风掀起三道褶皱,恰似当年渭水岸边那具浮尸散开的长发。清风站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青衫上绣着的流云纹在霞光中流转,腰间玉铃却反常地沉寂 —— 自从踏入这天阙地界,连最不知愁的少年都敛了声息。
“仙师请留步。” 金甲天将横握长枪拦在面前,枪尖的寒光映出慈航道人眼底的阴霾。天将头盔上的红缨无风自动,扫过他胸前那串鹅卵石,“天规有令,凡红尘归来者,需先净身洗尘,褪去凡胎浊气方可入内。”
慈航道人指尖摩挲着最光滑的那颗鹅卵石,阿秀刻在上面的歪扭莲花正硌着掌心。“何为浊气?” 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渭水,“是救死扶伤时沾的血污,还是与众生共情时染的泪痕?”
天将的枪尖又压低半寸,枪缨扫过慈航道人破损的道袍:“仙师说笑了。红尘六欲皆是浊气,唯有断绝七情,方能证得大道。” 他眼角的余光瞟向云海深处,那里隐约有珠帘晃动,“南极仙翁已在瑶池设下净尘宴,专候仙师。”
清风突然上前一步,玉铃终于发出脆响:“我师父的道,不在断绝七情,而在……”
“清风。” 慈航道人抬手止住他,掌心的鹅卵石已被体温焐得发烫,“带路吧。”
穿过南天门的刹那,慈航道人听见丹田处传来细微的碎裂声,像极了玉净瓶最后崩裂的瞬间。云海在脚下翻涌成金色的浪,琼楼玉宇在霞光中若隐若现,可他鼻尖萦绕的,依旧是望舒城疫尸的腐臭,是洪水城镇的腥甜,是无数苦难凝结成的、挥之不去的人间味。
瑶池的白玉阶能映出人影,慈航道人踏上第一级台阶时,道袍下摆的泥浆竟在玉面上晕开墨色的花。南极仙翁率着众仙立于阶顶,鹤氅上的金线在阳光下织成密网,仿佛要将他困在其中。
“慈航贤弟,别来无恙?” 南极仙翁的笑声像玉磬相撞,却震得慈航道人耳膜发疼。他注意到仙翁的拂尘少了三缕银丝,露出的木柄上刻着个模糊的 “杀” 字,“听闻你在红尘历劫,收获颇丰啊。”
慈航道人躬身行礼,指尖的鹅卵石硌得掌心生疼:“不敢当。只是见识了些人间疾苦,离大道尚远。”
“哦?” 仙翁身后的太白金星突然开口,拂尘扫过慈航道人胸前的鹅卵石串,“那这些凡俗之物,为何还带在身上?莫非仙师已沉迷红尘,忘了本初?” 他的丹凤眼眯成细线,眼角的皱纹里仿佛藏着利刃。
慈航道人握紧石串,红绳勒进掌心:“这些不是凡物,是……”
“是牵挂,是执念,是魔障!” 托塔李天王的声音如洪钟,手中的宝塔突然发出金光,照得慈航道人眼前发黑,“仙师可知,你在红尘滥用法力,干预凡人生死,已违逆天条?”
丹田处的戾气突然翻涌,慈航道人强压下喉头的腥甜。他望着众仙看似平静的面容,突然想起洪水城镇里争抢木板的壮汉 —— 他们同样披着光鲜的皮囊,眼底却藏着相同的贪婪与冷漠。
“何为天条?” 他缓缓抬头,掌心的鹅卵石已沁出冷汗,“是见死不救的冷漠,还是视众生为棋子的无情?若大道如此,我宁愿永坠红尘。”
“放肆!” 玉帝的声音从云层深处传来,震得瑶池的玉莲纷纷凋零,“慈航,你可知罪?”
慈航道人挺直脊梁,道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我救过人,也见过无数人死去。我动摇过,挣扎过,甚至滋生过魔念。” 他解开胸前的石串,让鹅卵石在玉阶上滚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但我从未后悔踏入红尘。若这也算罪,我甘愿受罚。”
南极仙翁的拂尘突然指向慈航道人眉心:“执迷不悟!你可知你带回的浊气,已污染了凌霄净土?” 他的指尖泛起金光,“今日我便替你净化净化!”
金光触及眉心的刹那,慈航道人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 —— 张婆婆未纳完的布鞋,阿秀冻红的鼻尖,洪水中断裂的银线,还有自己对着野狗怒吼时失控的嘴脸。丹田处的戾气与金光相撞,竟发出龙吟般的咆哮。
“师父!” 清风扑上前想要阻拦,却被天将拦住。玉铃在挣扎中摔落在地,碎成三瓣,每瓣都映出张痛苦的人脸。
就在金光即将穿透眉心时,云海深处突然传来一声佛号,清越如莲花绽放:“阿弥陀佛。”
众仙纷纷侧目,只见观音大士踏莲而来,净瓶中的甘露洒在玉阶上,竟让那些墨色泥痕开出白色的花。“慈航之心,虽染尘埃,却未失本真。” 大士的目光落在滚动的鹅卵石上,“这些不是魔障,是渡人的舟楫。”
玉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柔和了许多:“既如此,便罚慈航在紫竹林面壁百年,静思己过。”
南极仙翁还想说什么,却被观音大士的目光制止。慈航道人弯腰拾起散落的鹅卵石,红绳已在刚才的冲击中断裂。他望着众仙复杂的眼神,突然明白这天阙凌霄,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 有人固守着冰冷的天条,有人觊觎着至高的权力,有人则在暗中观察,等待着改变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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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观音大士前往紫竹林的路上,慈航道人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议论声。太白金星说他 “本末倒置”,托塔李天王骂他 “自甘堕落”,只有南极仙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这颗棋子,怕是要失控了。”
紫竹林的雾气比想象中更浓,每片竹叶上都凝结着露珠,映出不同的人间景象。观音大士递给慈航道人一盏琉璃灯:“这百年,你且看清楚,何为真正的慈悲。” 灯芯燃起时,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慈航道人接过琉璃灯,看着灯焰中浮现的画面 —— 望舒城重建的学堂,洪水城镇新生的婴孩,山民们丰收的田野,还有阿秀在渭水码头织网的身影。他突然明白,大士让他面壁,不是惩罚,而是让他看清,那些他曾守护过的生命,正在以自己的方式,顽强地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