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济州。
河水上涨,淹没了岸边的浅滩,渡口的柳树抽出新条,叶片是潮湿的绿。
一艘乌篷船的船头撞上码头的木桩,发出沉闷的响动。
戚清辞弯腰走出船舱,提着一个打了补丁的旧包袱,踩着晃动的船板走下。
那双鞋的鞋面已经磨出白色毛边,此刻,鞋底结结实实地踩上了码头的青石板路。
他停住脚步,胸腔里一口积郁多年的浊气,终于得以吐出。
终于到了。
这口气一散,那副日夜禁锢着他骨骼的重枷,应声碎裂。
再无束缚。
他现在的面容,和京城那位被幽禁深宫的“戚清越”,没有半分相像。
易容丹的药力尚未褪去,他脸上多了几颗位置寻常的淡痣,眼尾的线条也从清冷上挑变得微微下垂,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老实本分的木讷。
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扔进人堆,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他身上是一件青灰色的粗布长衫,洗得发白,腰间只用一根麻绳随意捆着。
简单,干净。
他深深吸气。
空气里有水汽的甜,有河鱼的腥,有雨后泥土的气味,全部涌入他的肺腑。
这股鲜活的气息,冲刷着他身上快要被腌入味的属于紫宸宫龙涎香。
那香气曾渗入他每一寸肌肤,将他与外界隔绝。如今再回想,胸口便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困难。
又想起那个站在权力顶端的疯子。
一切都结束了。
戚清辞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最后,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毫无遮掩的笑。
眼睛眯起,只剩下一道缝,吹了一个口哨。
自由了。
从今天起,天高海阔,他戚清辞,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自由人。
他提紧了手里的包袱,迈开步子,脚步轻快地汇入前方涌动的人潮。
济州是富庶的鱼米之乡。
街道两旁是青砖黛瓦的屋宇,酒肆和茶楼的幌子在带着水汽的风里飘摇。
街边,有小贩高声叫卖着刚出锅的豆腐脑,浓郁的豆香飘出很远。
胭脂水粉铺子的伙计在门口揽客,将手里的香膏递给路过的妇人。
“叮叮当当”的铜锣声由远及近,是挑着担子卖麦芽糖的货郎。
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嘈杂,却带着一股灼人的暖意。
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戚清辞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他得先找个牙行,买一处带着小院的宅子。院子里最好有棵树,夏天能遮阴。
往后,每日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饿了,就出门上街,找一家顺眼的馆子,从街头吃到街尾。
吃饱了,就回家搬张躺椅,在院子里晒太阳,听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再也没有人能管他,再也没有人能命令他。
他正想得入神,腹中传来一阵“咕咕”的声响,提醒他现实的窘迫。
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吃了两个在船上就冷掉的硬馒头,此刻胃里空空如也,饿得发慌。
没办法,心里只想着赶紧跑,哪有心思吃饭。
戚清辞抬起头,视线在街道两旁的店铺上搜寻,最终,在街角的位置停住。
那是一栋两层高的小酒楼。
门口挂着一块木制匾额,木头的颜色有些陈旧,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斑驳。
念赐小馆。
念……赐……
戚清辞的脚步顿住了。
那个男人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脑中响起。
“清辞,这是朕‘赐’你的。”
赏赐的“赐”。
不是他名字里的“辞”。
可就是这两个字,让他放松的眉头微微一皱。
真是阴魂不散。
他唇角动了动,又很快落下,准备转身离开。
可也就在这时,一阵浓郁的香气,霸道地钻进了他的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