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林小乙,那目光中有对下属能力的欣赏,有对其处境的关切,但最终,都化为一种下定决心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小乙啊,”赵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此案牵扯之广,水之深,你我现在看得比谁都清楚了。私矿、私铸、盐枭、边军旧部,如今又扯出这横跨三州的网络……背后若没有通天的人物,绝无可能。州府那边……盘根错节,有些人,有些线,明面上,不能再查了。否则,恐招致灭顶之灾,非但你我不保,连这平安县衙,都可能被掀个底朝天。”
林小乙心中猛地一沉,但他看着赵雄的眼睛,从中读懂的并非退缩,而是另一种更深沉的考量。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果然,赵雄话锋一转,起身走到身后那个装满卷宗的书架最深处,摸索片刻,取出一本纸张已然泛黄、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的线装册子。他用手掌轻轻拂去封面的灰尘,动作郑重如同托付千斤重担,然后将其递到林小乙面前。
“这是老夫年轻时,在各州游历担任刑名幕僚时,私下收集整理的一些……涉及州府一级的刑狱旧案笔记。”赵雄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里面有些案例,看似寻常,背后却可能牵扯官商勾结、跨州大案。有些办案的思路,如何在规矩内周旋,如何规避明枪暗箭,如何从细微处发现破绽……或许,对你今后有用。”
林小乙双手接过那本笔记,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数未言的秘密与期望。他瞬间明白了赵雄的深意。明面的、由平安县衙主导的调查,到此为止,必须“叫停”,以规避无法承受的风险。但赵雄默许,甚至是在鼓励他,以更隐蔽、更谨慎、更聪明的方式,凭借这本凝聚了前辈心血的笔记作为指引,继续将这条追索真相的路走下去!这不仅是信任,更是一种无声的托付和沉甸甸的期望。
“属下……明白!谢头儿信重!栽培之恩,小乙永世不忘!”林小乙退后一步,整了整因连夜奔波而略显凌乱的衣冠,肃然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肩膀上,压上了远超年龄的重担。
赵雄上前一步,重重拍了拍他尚且单薄却已无比坚实的肩膀,语气深沉得如同古井:“平安县这座小庙,留不住你这尊真佛了。好好看,好好学,把里面的东西,嚼碎了,咽下去,化成你自己的骨头和血。外面的天地……更大,也更险。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林小乙离开赵雄那间弥漫着墨香与沉重气息的值房时,已是后半夜。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县衙庭院照得一片澄澈。他站在廊下,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抚摸着怀中那本笔记粗糙而温暖的封面,仿佛能感受到其上承载的智慧与勇气。
断指可证其罪,嘶吼却预示其威。
“云鹤”已然“振翅”,风暴正在天际积聚。而他,林小乙(或者更深处,是高逸),必须在这毁灭性的风暴彻底降临之前,利用一切可能,疯狂地积蓄力量、智慧与证据,去迎接那必将到来的、关乎正义与真相的、更为残酷的较量。这本泛黄的笔记,便是他告别微末起点、通往更广阔也更黑暗战场的第一块敲门砖,也是护心镜。前路漫漫,凶险未卜,但他目光坚定,步伐沉稳,一步步踏入了月光照不到的、更深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