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冰此刻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他一把将崔继拯拉到身边,压低声音,用近乎耳语的音量,飞快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那道疤痕、那首摇篮曲——说了一遍。
崔继拯听完,脸上的表情比张自冰还要精彩。他看看张自冰,又看看那个平静得不像话的妇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这不可能!”他失声叫道,“世上哪有如此诡异之事!这定是那杨仪的妖法!他定是抓了又冰,用邪术拷问出了这些秘辛,然后派你这个妖妇来我等面前,意图不轨!”
他的推断合情合理,也正是张自冰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那个可能性。
张自冰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宁愿相信这是一个阴谋,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女儿真的变成了眼前这个陌生的模样。
他死死盯着张又冰,试图从她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没有。
那双眼睛里,只有坦然、坚定,甚至还有一丝对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理解真理的怜悯。
不行!
我无法确认!
张自冰心中,一个念头猛地窜了出来。
有一个人,一定可以!
他突然想起,孩子他娘柳雨倩,她和又冰呆的时间最长,从女儿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女儿身上的每一分变化、每一个习惯,都烙印在她的心里。母女连心,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直觉,远比他这个粗心大意的父亲要敏锐百倍!
至于眼前这个女子的武功,张自冰冷哼一声,他堂堂刑部郎中,一身【地?春秋纯元功】早已修炼至登峰造极之境,放眼整个江湖,也算是一派宗主级别的实力,难道还怕一个来路不明的妇人不成?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转过身,对着外面那些还在探头探脑、试图偷听的下属们,沉声喝道:“都看什么看!事情已经问清楚了!是个同名同姓的远房亲戚,来京城投亲的!都给我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们的张捕头,还在安东府办案呢!”
郎中大人发话,围观的捕快和主事们哪敢多言,虽然心中充满疑惑,但也只能悻悻地各自散开,不敢再议论此事。
驱散了下属,张自冰这才回过头,对崔继拯冷冷地说道:“老崔,今日我先带这妇人回家,让家里那只母老虎看看,咱家又冰是不是真的长变样了。”
他故意将“母老虎”三个字说得极重,既是说给崔继拯听,也是在试探眼前这个“张又冰”的反应。
果然,那妇人听到这三个字,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无奈而又怀念的笑容,轻声说道:“父亲,您又在背后说娘的坏话了。”
这一笑、这句抱怨,瞬间让张自冰和崔继拯二人再次如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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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神态、这语气简直和以前的张又冰一模一样!
张自冰再也不敢多言,他怕自己再听下去,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会彻底崩塌。他冷着一张脸,对那妇人道:“你,跟我走!”说罢,他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内堂,径直朝着缉捕司外走去。
张又冰对着崔继拯再次微微一福,然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从皇城外的缉捕司衙门到内城的张府宅邸,需要穿过小半个洛京城。
深秋的帝都,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咕噜”声,交织成一曲繁华而又充满烟火气的交响。
张自冰走在前面,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断裂的标枪。他的官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但他此刻的心,却比这深秋的寒风还要冰冷、还要混乱。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放慢脚步。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忍不住问出更多的问题,然后得到更多让他无法理解的答案。他只能用飞快的脚步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与动摇。
而张又冰,则平静地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三步距离,她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父亲那僵硬的背影上。
她在看!
她在看这座她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又感到无比陌生的城市。
她看着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翁,在护卫的簇拥下,趾高气昂地穿过人群。
她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用麻木的眼神望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繁华世界。
她看着那些挎着腰刀、眼神警惕的巡城卫兵,他们是这个秩序的维护者,也是这个阶级的看门狗。
社长的教诲,如同洪钟大吕,在她的脑海中回响。
“任何脱离了生产关系的繁华,都只是建立在剥削之上的虚假泡沫。”
“国家的暴力机器,其本质,永远是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
“我们要做的,不是修补这个千疮百孔的旧世界,而是要砸碎它!然后,在它的废墟之上,建立一个属于全体劳动人民的新世界!”
这些,在安东府时,她还只是在理论上理解的句子,在这一刻,与眼前这活生生的、充满阶级对立的现实完美地印证在了一起。
她的眼神,变得愈发清明、愈发坚定。
她知道,她今天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在为那个伟大的目标前进。
不知不觉,一座算不上奢华、却也庭院深深的宅邸,出现在了眼前。
黑漆的大门上挂着两盏灯笼,门楣上一块牌匾,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张府”。
这里,就是她的家。
曾经,是她唯一的港湾,也是束缚她最深的囚笼。
张自冰站在门口,脚步顿住了。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那个平静的妇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然后,他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头也不回地冷声道:“进来吧。”
他穿过前院,绕过影壁,径直走向位于后院的主屋。还未到门口,他便用一种充满底气的声音,朝着里面喊道:“雨倩!你快出来!”
“我把咱们的宝贝女儿,给你带回来了!”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响亮,也格外虚张声势。
随着他的喊声,主屋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风韵犹存、眉宇间带着一丝愁绪的中年美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正是张又冰的母亲,柳雨倩。
当她的目光越过自己的丈夫,落在那位跟在后面的、陌生的青衣妇人身上时,她脸上的疑惑,瞬间凝固了。
而张又冰,看着眼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母亲,那颗早已被真理和信仰淬炼得坚如磐石的心,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张了张嘴,用那沙哑的嗓音,轻轻呼唤了一声。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