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拉斯的午睡

阐释两种文明形态的差异,有时并不需要借助繁复的社会学论着,只需观察人类对其劳动成果的反应即可。

在以土地为核心生产资料的农耕文明中,劳动与收获之间的链条短促而直观。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句谚语并非单纯的道德劝诫,而是对物理现实最朴素的白描。

汗水灌溉的土壤,会以麦穗的重量作为回报;精心修剪的果树,会以果实的甘甜予以酬劳。

这种直接的、可感知的因果关系,使得“勤劳”超越了个人品质,升华为一种根植于血脉的文化谱系。

尤其是在那些以自耕农为主体的社群之中,它几乎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

工业文明则构建了一套更为复杂的价值迷宫。

劳动被量化为工时,成果被转化为薪酬,这中间隔着分配、再分配、税务、福利等一系列环节,犹如一套差速器,将最初输入的动力,分解成无数股方向各异的输出。

付出与回报的关联性因此变得模糊,甚至疏离。

一名在流水线上拧紧螺丝的工人,很难从月底的薪水中,直观地感受到自己与最终下线的汽车之间,存在着何种神圣而必然的联系。

当然,这并非意在褒奖农耕文明的生产效率,那无疑是落后的。

但其激励机制的核心——让劳动者直观地感受其产出与回报的强关联性——却在现代企业管理的殿堂中,被推崇备至。

从最原始的计件薪酬,到更为精巧的“阿米巴经营模式”,再到赋予员工项目所有权的股权激励方案,

其本质都是在尝试缩短那条被现代无限拉长的因果链条,试图复刻田垄间那原始而强大的驱动力。

现在,它们正在被我所应用着。

用来激励自己。

“西拉斯,你必须振作起来

——你的公司正在等待你处理事务,你随时都可以做到各类事情。

你可以签署一份足以影响全国经济格局的指令,可以与某位高层官员进行一次非正式的视频会谈,可以审批一项足以改变数万人生活轨迹的方案。

全世界都在看你的反应,这是你的工作!”

脑海中,一个声音,仿佛一位苛刻的、患有焦虑症的董事会成员,喋喋不休。

“工作——是的,”

我依然闭着双眼,

“可是中午不是我的常规工作时间。我习惯于在夜晚办公,审阅如同雪片般堆积的卷宗;

习惯于在日暮之后,筹备一场衣香鬓影的晚宴,接待那些心怀鬼胎的客户。

现在,可以是休息时间。”

“你依然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接见你的下属,监督他们的工作状态。”

“公司的制度,每一层,每一级,都严丝合缝。

我认为,规章之外的、即兴的劳务,才会导致不必要的麻烦。”

“去完善近期或长远的规划,去设置工作日程和长期目标。”

“棋局在开局前就已预设了至少二十步的走法。

在没有新的信息涌入、没有不可预知的突发情况时,贸然改动之前预设好的、已臻于完备的计划,只会带来逻辑链的错乱和无意义的自我消耗。”

“好吧,”

脑海里的声音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开始诉诸它最后的、也是最鄙薄的武器,

“但事实上,你其实不需要睡眠。

想想看,你可以在这段时间内为公司创造多少无法估量的价值,还有你为此获得的的收入。”

“只有奴隶一样尽职尽责的英雄们,才会孜孜不倦地计算自己的产出和收入。

还有我们可怜的平民。

公司的F级英雄们,从来不为薪水而工作。至于最高F级,则完全不获得任何形式的收入。”

“不获得收入?”

“是的,毫无收入,所以也就绝无私心,因而能够充满远见。

我们只为了良知,以及由这良知所指引的、唯一正确的方向。”

脑海里的声音彻底无话可说。

激励失败,大功告成。

我继续安然躺倒,享受这独属于老吸血鬼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的、清醒的睡眠。

周遭的寂静如同一床天鹅绒的衾被,温暖而妥帖。

可惜,在某一秒,这种近乎于永恒的、愉悦的清醒,遭到了粗暴的、毫无美感可言的破坏。

“轰——!!!”

一声巨响,并非来自遥远的天际,而是近在咫尺。

它不像是雷鸣,更像是一座军火库在耳边发生了殉爆。

整栋大楼的玻璃幕墙,都在这蛮横的声波冲击下,发出了濒死的、高频的哀鸣。

办公室里,由无数片捷克水晶拼接而成的、重达半吨的吊灯,仿佛一只受惊的巨型水母,剧烈晃动着,将破碎的光斑泼洒在地毯上。

我被迫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景象。

我正躺在办公室红木办公桌前的躺椅上。

椅子的皮革是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某种绝种野牛的皮,触感温润。

而我的面前,站着两位女士和一位先生。

小主,

我的助理,里昂,脸上的平静也被打破,浮现出一丝惶恐。

他当然不是元凶。

站在他身侧的,是公司公关部的负责人,卡门·罗德里格斯。

一身香奈儿斜纹软呢利落地包裹着她成熟而丰腴的身体,金色的双C标志在领口若隐若现。

她正一脸担忧地望着我,那种关心是如此真诚直白,以至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这位可怜的女士,显然也不是此事的罪魁祸首。

以及,最后一位。

一位黑发的女士。

长发未经任何烫染,如同最上等的绸缎,柔顺地垂落至腰际。

一身纯白色的高领长袖连衣裙,款式保守得近乎于修道院的制服,却因为那布料之下隐约勾勒出的、柔软而有致的身段,反而酝酿出一种禁欲主义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张力。

年龄看上去不大,似乎只有二十出头,漆黑的眼眸里,却有一种超乎年龄的严肃与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