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西拉斯,这套理论在你的手稿里有记录,《律法、秩序与社会结构》那一部分。”
我的指尖在抛光如镜面的桌面上停顿了一瞬。
“哪一章节?”
“很多章节,”
她的声音非常轻快,仿佛刚刚捕获了猎物
“《道德的谱系》注解,《功利主义》的学术化批驳与补充……”
“很好,这说明你对手稿的阅读卓有成效,非常通透。”
我的语调依然平稳。
遗忘,对于一个承载了三个半世纪记忆的头脑而言,并非失常,而是必要的筛选机制。
如同图书馆管理员定期清理掉那些罕有人问津的、占据空间的藏书。
那些前提性的基本原理,早已内化为思考的本能,其原始文本的样貌,自然会在记忆的卷宗库中蒙尘。
然而,伊莎贝拉接下来的话,却精准地刺入了其中被封存得最为妥帖的档案。
“还有,‘基于第一性原理的马基雅维利式文明构想’。”
“你说什么?”
声带的肌肉出现了刹那的、不受控制的僵硬,吐出的音节比预想中要生硬几分。
我迅速调整了呼吸的节奏,用一层温和的疑问覆盖住那转瞬即逝的失态,
“抱歉,伊莎贝拉,你是说——”
“基于第一性原理的马基雅维利式文明构想。”
她重复了一遍,蔚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她将身体的重心向后移,惬意地靠在皮质座椅的椅背上。
这个动作让她那件海岛棉衬衫的轮廓愈发松垮,自领口敞开的弧度顺着重力下滑,露出更多被窗外光线映照得如同暖玉般的肌肤。
“非常有趣的一个章节,”
她歪了歪头,一缕金色的发丝从耳后滑落,垂在脸颊旁,随着她轻快的语调微微晃动,
“用词浅白,内容有趣,充满了古典主义的、浪漫的幻想。
描述了一位智慧的国王对他的王国的构想,以及对权力、财富乃至于婚姻的设想。
我最开始完全读不下去你的第二部分笔记,只有这一章除外,那就像一本小说般有趣。”
我的表情一定在逐渐变质。
我能想象出那副模样,大概就像一幅保存完好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壁画,在某个潮湿的清晨,毫无征兆地从人物的面部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的细微裂痕。
事情非常糟糕。
那篇所谓的“构想”,并非我学术思想的组成部分。
它是我早年在剑桥国王学院进修时,某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在图书馆写下的、近乎游戏的文章。
它所承载的,更多是属于那个时代的、一种未经打磨的、充满个人色彩的傲慢与狂想,而非经过严谨思辨后沉淀下的思想体系。
我之所以将它保留至今,仅仅是出于一种对自身智识成长轨迹的、近乎自嘲的纪念意义。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份本该被束之高阁的“少作”,会阴差阳错地混入我为她准备的学习材料里。
那些材料,本该全部是我在十八世纪之后,思想与手腕都已臻于成熟时期的作品。
“那里面写了什么?”
我的声音略显干涩。
“‘君主的婚姻,不应源于爱欲的冲动,亦非稳固邦交的筹码。
它应是一场最准确的投资,一场对未来的、最高规格的献祭。
他当择取国度内最聪慧、最美丽、最具生命力的女子,以最优渥的资源滋育其身心,直至……’”
伊莎贝拉流利地背诵着,忽然停了下来,那双美丽眼睛好奇地凝视着我,
“西拉斯,你的表情有些奇怪——我从没见到你有这种表情。”
“我没事,当然没事。
只是因为回忆而有些伤感。”
这当然不是实情。
此刻的情形,就如同将一位德高望重的数学家早年写下的、关于永动机的狂热猜想,在其荣休典礼上当众宣读,并冠以其“毕生最高成就”的名号。
对其本人无异于一种酷刑。
这并非单纯的尴尬,而是一种对自我形象完整性的、根本性的破坏。
不过,在这种时刻,任何形式的辩解或掩饰都只会欲盖弥彰。
最好的做法,是立刻更换议题的焦点,用一个更具分量的问题,强行将对话拉回预设的轨道。
“咳咳。”
我清了清喉咙,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往常的镇定与从容,
“我们回归正题。”
“我想也是。”
伊莎贝拉立刻心领神会地放弃了追问,这既是她的聪慧,也是一种默契。
她顺着我搭建的台阶走了下来,重新扮演起好学生的角色,
“你还没有说明那个问题的关键。
你通过什么方法来维持收支平衡,或是有所收获?”
“两个方面,商业和政治。”
“用商业的付出,来获取政治资本?”
她提出了一个最符合常规逻辑的猜想。
“那是平常人的模式。
不够聪明,缺乏创意,且在这件事上并不适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