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田晏谋齐

时间仿佛凝固了短短一瞬。高强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血丝疯狂暴突。他低头,茫然不信地看着那穿胸而出的、沾满自己温热内脏碎片、滴落粘稠鲜血的三尺青锋。喉咙里发出“嗬嗬”如同破风箱般怪异的倒气声,他张着口想说什么,但口中涌出的只有大股大股混合泡沫的鲜血,身子剧烈抽搐一下,眼神中凶戾暴怒迅速褪去被巨大空洞和黑暗取代,“扑通”一声沉重栽倒在地上。

就在高强倒下那刻,“轰隆!”一声巨大闷响,前方屏风被人从内向外狠狠撞开!木框屏布碎裂散落!

撞开屏风的正是方才冲过的栾施!他还未看清屏风后景象,数道铁塔般黑影已从两侧呼啸而至!那是追上来的田无宇亲卫!他们毫不留情,沉重的戈、戟带着劲风,如同数道霹雳同时砸落!栾施连惊呼都未来得及发出,被沉重的戈头和戟刃重重砸中后背双腿!

“啊——!”凄厉得不似人声的短促惨叫骤然撕裂夜色。

骨骼被重力击碎的“咔嚓”声令人牙酸耳麻。栾施向前扑摔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破麻袋般砸在屏风后的玉墀上,四肢呈现诡异角度弯曲,口中喷涌出的血沫染红了冰凉晶莹玉石地面。他身体剧烈抽搐几下,眼珠不甘地死死瞪向灯火幽暗的内寝方向,喉咙里只剩含糊咕噜血泡破碎声,生命迅速地从这双不肯瞑目的眼中流逝干净。

内寝深处最后一道锦幕被猛然掀起!当值侍从簇拥着惊恐万分的齐景公姜杵臼出现在众人眼前。景公脸色惨白如同素缟,穿着就寝的素色丝衣,赤着双足踩在冰凉玉墀之上。他显然刚从榻上被惊醒,目光还带着巨大震惊和茫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倒在自己外殿屏风口、身躯严重变形扭曲、口中涌出血沫的栾施,还有不远处长廊下死状凄惨的高强尸身,以及满地狼藉、触目惊心的淋漓血污!

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猛冲鼻端!年轻的国君浑身无法自控地剧烈一颤,喉结滚动了一下,脸色愈发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强忍着腹内剧烈翻搅的呕吐感,瘦弱肩膀微微耸动。他下意识抓紧身上单薄丝衣,紧攥布料手指骨节尽数突出变白,惊惧茫然的目光缓缓掠过眼前杀伐未消的甲士、地上尚温的死尸、以及廊道上大片大片刺眼流淌粘稠的猩红血泊。

田无宇收剑还鞘,剑刃入鞘时金属摩擦发出的“锵”声在此时死寂无声的内寝外分外刺耳,也瞬间割破了凝滞空气。

带着一身的寒冽杀气与未褪的血腥,田无宇排众而出,在景公面前约十步距离稳稳站定,单膝跪地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身后鲍牵及甲士也随之“哗啦”跪倒一片。冰冷的铁甲触地声冰冷坚硬。只是此刻任何一丝声响都似乎敲打在人心头绷紧的丝线上。

“臣,田无宇,及鲍牵,”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搏杀后力竭沙哑,却在死寂中被听得清清楚楚,“救驾来迟,令君上受惊,罪该万死!”他将头盔摘下置于脚畔冰凉玉墀之上,低垂首级,姿态恭敬无比。

玉墀冰凉触感透过素色绢袜渗入脚心,齐景公姜杵臼紧紧抿着失去血色的嘴唇,目光从田无宇低垂恭敬头顶,缓缓移向他玄色甲胄上几处未干透的暗沉色湿块和淋漓血污,再扫过跪拜在地却腰背挺直如同劲松、带着铁血杀伐气息的鲍牵。地上栾施和高强扭曲的尸身、满眼流淌触目惊心的猩红血液,连同这森严冰冷的宫殿气息,还有眼前这群解除了他巨大威胁却带来另一种无形压迫臣子……

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从景公紧握丝袍指端一直传递到微微耸动的肩膀。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冰冷凝滞空气灌入堵塞胸腔,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紧绷的沙哑:“……二位卿……平息叛乱,护卫宫禁,有功于社稷。请起。”短短几个字,却像是从喉咙深处艰涩地挤出来。

“谢君上!”田无宇与鲍牵齐声应答,声震梁柱。两人同时起身,甲胄鳞片摩擦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哗啦声,在这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内寝外廊中异常刺耳。

田无宇抬起头,目光如冷电划过地上栾、高不成样子的尸体,最终锁定景公那双带着惊悸余波、尚无法聚焦的黑眸。他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种不容置辩的掌控与稳定气场:“栾施、高强已伏诛。然其家甲余孽与党羽尚散布城内,必趁乱生事,祸害临淄。臣请即刻收整兵马,扫荡二贼巢穴,肃清阖城,以绝后患。请君上允准!”

他话语中“肃清”、“以绝后患”的字眼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景公心鼓上。年轻的国君看着田无宇那张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冷峻面庞,眼角的余光瞥到廊下远处血迹未干的斑斑驳痕。此刻眼前这个男人,带着数百杀气腾腾的甲士,堵在这刚刚发生流血冲突的宫禁之地,向他这位“君上”请求去“肃清”两位曾经势焰熏天、如今已化作冰冷尸骨封君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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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里是在请示?这分明是……最后通牒式的宣告。

一股寒意沿着景公脊椎爬上后颈,但另一种微妙直觉更为紧迫——他几乎说不出任何拒绝或拖延的话语。景公喉结剧烈上下滚动一下,如同吞咽下刀片般艰涩疼痛。

“准……准卿所请。”他吐出的声音依旧微微发颤,但其中已强行注入一丝君权象征性的力量,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务要……迅捷,勿使……城中百姓骚动过甚。”苍白手指紧扣住丝衣一角,攥得指骨惨白。“肃清阖城”四字背后蕴藏的血雨腥风与权力洗牌,已非他此刻虚弱之力所能阻止或窥测其全部指向。

“臣,遵命!”田无宇应得斩钉截铁,动作干净利落地弯腰拾起脚边染着寒露尘埃青铜战盔重新戴上。头盔落定刹那,冰甲冷光衬得他眉目更添锋锐棱角。他转身,朝着守值司马方向,语速快如激雨:“君上受惊,务必严加守护。内宫禁卫,即刻封锁各门,严查出入!未接君上亲令或我与鲍大夫手信,绝不可轻开一门一牖!若有疏失——”他声音陡然低沉,如同浸入冰水般寒冷刺骨,“尔等皆殉!”

“诺!诺!”守值司马与聚拢宫卫齐声应答,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与唯命是从的顺从,声音在空旷染血廊道中撞出嗡嗡回音。

田无宇不再多言,大手一挥:“走!”沉浑号令如同击石。

黑压压的甲士队列转身动作划一,沉重的皮靴声再次叩击染血廊道,如同滚雷碾过,由近及远朝着宫禁深处宫门方向如钢铁洪流汹涌而去。寒光闪烁的兵器没入廊柱深处浓暗阴影尽头。那股裹挟着血与铁的压迫气势,如同退去的潮汐骤然自禁宫拔脱褪去。

留下被撕裂般死寂血腥笼罩的宫苑外廊,还有被一群惊魂甫定侍卫簇拥在中央、赤足站在冰凉玉墀上、身影显得单薄而孤零零的年轻国君。空气里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味,是方才权力风暴掠过后唯一真实可触的东西。

景公嘴唇无声翕动着,目光长久停留在玉墀下栾施那张死不瞑目、尚余不甘的灰败面孔上。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苍白得毫无血色面庞,视线穿透厚重宫墙,望向宫外城池方向,耳朵似乎捕捉到风声中隐约混杂的金戈交鸣、兵刃破空撕裂血肉的细微声响隐约从远方夜风断续飘来。那是新的血腥屠杀,在原本属于栾氏和高强的府邸、封邑与势力范围内,如火如荼的进行。

临淄城的混乱杀戮一直持续到天色将明未明,最初蒙蒙青白终于微弱地从东边云隙艰难挤破黑暗帘幕。田无宇与鲍牵率领的私兵精锐如同扑杀猎物后舔舐爪牙的猛兽,带着一身洗刷不净、浸透甲衣浓烈血腥气息,终于踏着满城狼藉与无声恐惧,各自撤回田氏府邸与鲍氏府邸厚重的深墙院落内。

当田无宇踏进府邸正堂时,沉重的疲惫如同铁铅沉沉压上肩头。他卸下青铜兽面护胸甲,鳞片铁甲碰撞发出低沉铿锵,随手扔给侍立的家仆。内甲深色丝织面料上浸透一片又一片不规则暗褐深色血渍,散发出浓重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贴身近侍默默上前,动作轻而快捷地为他清理臂甲,绞了温水帕子用力擦拭着脖颈下颌处尚未完全干涸凝结的黏稠污痕,那是由无数个生命骤然喷射凝结而成残留物。

“叔父!”侄子田穰苴的声音打破了正堂近乎凝滞的气氛。青年面色因激战与兴奋泛着不正常红潮,快步走到主位前,声音洪亮急促,带着攻城略地后的激动和毫不掩饰贪婪,“栾氏城西封邑那片草场,肥美得很!高家在临淄城东南靠近齐稷门的几处大仓,据查库房丰厚!”

田穰苴的目光灼热如同炭火,紧紧盯着自己叔父脸庞,如同嗅到猎物血肉气息的豺狼:“还有那整条靠近东市的商街铺面!这商路利润,日进斗金不足形容啊!叔父,咱们……”

田无宇接过侍者奉上温热陶碗饮下一大口,微烫浆液润过干裂冒火喉咙。他略略抬眼,田穰苴年轻面庞上清晰映出不加掩饰对财富土地强烈贪婪渴求。

“稍安勿躁。”他将陶碗轻轻放回漆案之上,语气带着一股掌控全局的稳定与沉稳,将侄子急切探询和灼灼目光无形隔开。“眼下尘埃尚未落定。待过些时日……”他低沉语调隐含深意,目光转向庭外逐渐亮起的青灰色天色,“自然需要重新厘定这齐国上下土地封邑如何分拨才算公允……”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但极其笃定、蕴含无限野心的笑意弧度。田氏的兴盛,栾、高之流的垮台,只是拉开了更大帷幕的开端一角。

话音刚落,有仆役从门外匆匆趋入,来到主位近前躬身低声急报:“家主,晏婴晏大夫登门,此刻已在偏厅候见。”

晏婴?他此时不在自家府邸安歇或是观望风头火势变化,偏偏挑在这刚刚血战尘埃尚未落定黎明将起时分,亲自登门?

田无宇刚刚舒展放松一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一种微妙难言的警兆极其细微地掠过心头,像池水中被投入碎石漾起无声涟漪。晏婴……这个矮小身躯里包裹着怎样难以揣测念头的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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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晏大夫入前堂。”田无宇沉声吩咐,同时挥手示意正打算离开侄子,“穰苴,你且退下稍歇。”

堂内只剩下零星几位心腹家臣肃立。田无宇挺直了脊背,正襟危坐于主位之上。他脸上残余的血污已被清理干净,但眉宇间那股久经沙场沉淀的铁血冷肃却无从掩藏,如同磐石般稳峙,无声散发出主宰一切的威压。

片刻,矮小的身影从容迈过田氏正堂极高门槛。晏婴穿着寻常的大夫朝服玄色深衣,袍袖舒展下垂,腰间束带整齐,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罩在玉冠之中。脚步沉稳而轻快,一步步踏在冰凉如镜黑亮地面,如同信步庭院。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晨起后例行拜会老友,而非踏入这刚经历过激烈清洗和血腥战火洗礼,空气中犹自弥漫着浓重洗刷不尽血腥气味的田氏核心庭院。

他走到堂中央,一丝不苟地向田无宇躬身行礼,礼节周全无可挑剔。“田大夫劳苦功高。”晏婴声音温和平静,如同秋潭不起波澜,“诛除凶逆,安靖社稷,晏婴此来,特为贺之。”

田无宇离座而起,大步上前虚扶:“晏大夫太过客气了。为国除害,分内之事。请坐。”

待晏婴在客席安坐,田无宇重新归位。短暂的静默降临。田无宇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攫住堂下矮小身影,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闪避的探究力道:“晏大夫乃国中柱石,此刻百事待兴,不稍歇息,却一早亲临寒舍,必非仅为道贺而来吧?若有指教,但说无妨。”

晏婴抬起头,目光平视田无宇那双威严而隐含疲惫与一丝警惕的眼眸。堂中高窗透入的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瘦削脸庞轮廓,光线将他深陷眼窝投下淡淡阴影,使得那双眼眸深处仿佛藏着深邃无尽洞察幽冥。

“指教不敢当。”晏婴双手拢于深衣广袖之内,语气依旧平淡,“只是听闻昨夜风波初定,栾、高二氏府邸封地尽被籍没……老夫心中,不免有些许忧虑。”

“忧虑?”田无宇浓眉微微挑动,“为谁忧虑?”他身体略微前倾,巨大身影笼罩案几,带着一股无形压人气势。

晏婴直视着那双虎视眈眈眼睛,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下弯折一丝微不可察弧度,不是笑,更像某种冰冷金属的弧度。

“为齐国之社稷忧虑。”晏婴一字一句,清晰敲打在寂静堂中,每个字都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石子投入古井深潭,“亦为……田大夫您之后路,忧虑。”他声音不高,却在“后路”二字上略略加重一分。

田无宇眉头瞬间紧锁!他雄霸齐国之志未酬,兵权在握,诛杀二卿如屠鸡杀狗,岂容此时有人提及“后路”这等不吉不敬之言?一股燥怒之气陡然冲上胸口!

“晏大夫此言何意?”他声音陡然沉冷下来,如同寒冰刮过,“田无宇行得正、坐得端!昨夜之事,乃奉天讨逆!何忧之有?”他右手无意识地重重按在腰腹未解的半幅束带上,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堂中空气骤然绷紧如弦!

晏婴面对陡然升腾凌冽威压,神情丝毫未变,如同磐石面对疾风。他目光坦然无畏迎上田无宇,微微前倾身体,眼神如两泓幽深古潭水,直照进田无宇威势赫赫眼底深处,缓缓开口。

“大夫奉君命讨贼,名正言顺,自然有功于社稷。”晏婴的语调依旧平稳,不疾不徐,每个字却如同千钧重锤沉甸甸落下,“然老夫所忧者,并非昨夜之功过是非。”他目光平静移向庭院深处逐渐亮起的天空,“功成之后……如何?田大夫,田氏、鲍氏之族兵,攻灭栾、高二卿,瓜分其室,其族兵如何处置?其封邑田产如何处置?城中流徙之栾高徒众、惶惶之大夫卿族、惊惧之黎民百姓如何处置?”

晏婴收回目光,再次凝视田无宇已然开始变幻的神色,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凿:“国中其余大族见此——如国氏、高氏旁支宗亲等……栾高既已灭,其田邑丰饶如同肥肉置于俎上。田氏、鲍氏今日若取之,以何名义取之?君上?国法?亦或是……”他微微停顿,如同刻意的留白,语气微微下沉,“……以昨夜手中尚未拭净血迹之利刃,与兵威权柄取之?”

前堂死寂。高窗外透入的青灰色晨光如同薄纱落在地上冰冷水磨地面。田无宇脸上那份志得意满与不容冒犯威严瞬间冻结凝固,仿佛被覆盖一层寒霜。晏婴这番话如同最精准犀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破了那些尚未彻底理清、尚被胜利与暴利渴望暂时遮掩的沉重疑虑与潜在的巨大隐忧。

以兵戈取……岂不正是一场新的、血淋淋轮回起点?

这念头如同无形枷锁猛地缠紧田无宇心脏!他宽厚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清晰可闻。昨夜浴血搏杀、运筹帷幄的种种瞬间在脑海飞速掠过。

“依晏大夫高见……”田无宇再开口,声音里那份倨傲已悄然沉潜下去,代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审慎和探寻,如同在浓雾中摸索前路之人,“当如何处置?”四个字问得极其缓慢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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