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吃快吃!李大厨今天可是下了血本了!”
就连佟湘玉也端着碗坐下来,忍着笑招呼:“好啦好啦!都动筷子咧!李大人啊,先吃饭!别的事,等肚子填饱了,额们一起帮嫩想法子!总不能让嫩这‘御前侍笔’真饿死在同福客栈吧?”
李谪仙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汤汁还在微微滚动的炖牛腩萝卜,又看看周围这些前一秒还横眉冷对、下一秒就为他张罗吃喝的“贩夫走卒”、“村妇莽夫”,那满腔的恐惧、羞耻和绝望,竟奇异地被这笑声和食物的香气冲淡了一丝。
他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拿起碗里那把看起来朴实无华、沾满了油渍和岁月痕迹的木勺。
勺子沉甸甸的,热汤的温暖透过勺柄传递到他冰冷僵硬的手指。
【铁蛋傻妞夫妇劝饭法:一个讲道理,一个踹过来!】
【李大嘴:投喂疗法,专治各种不服和想不开!】
【邢捕头:吃饱饭才好交代案情嘛嘿嘿…】
【我赌一百两!李谪仙吃完三碗后就会改口:七侠镇真香!】
同福客栈的长条大桌被挤得满满当当。
碗筷碰撞声、咀嚼声、吸溜汤水的声响交织成一片,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人间烟火的交响乐吹得烟消云散。
李谪仙一开始吃得还很拘谨,那碗炖牛腩萝卜仿佛有千斤重。
他低着头,木然地用勺子搅动着浓稠鲜亮的汤汁,偶尔才送一小块被炖得入口即化的牛腩到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似乎食物的味道再好,也压不下他心头的千斤巨石。
直到那盘滋滋冒油、洒满了孜然和辣椒面的烤串被推到桌子中间。
“李大人!别光吃素啊!整串儿硬的!”李大嘴豪迈地抓起一把肉串,硬塞了两根到李谪仙手里,“来来来,尝尝咱芙妹的手艺!猛火快烤,外焦里嫩,一口下去油汁滋啦往外溅!这才叫快活!那些个劳什子酸诗酸赋,能顶饿不?”
李谪仙被动地捏着油腻的竹签,看着那焦香四溢的羊肉,鼻子抽动了一下。
也许是被李大嘴那毫无芥蒂的热情感染,也许是真的饿了太久,他终于狠狠咬了下去。
小主,
滚烫的油脂混合着辛辣的香料瞬间在他口腔里爆炸开,那霸道无比的烟火气,如同蛮横的洪水,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最后那道心理堤防。
“唔……”一声含糊不清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溢出,分不清是烫的,还是被那股子原始的、生机勃勃的食物力量击中了要害。
随即,他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大颗大颗的泪珠混着嘴边亮晶晶的油渍滚落下来,砸在胸前的青布长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完全顾不上了!
一手紧紧握着那根被啃得差不多的肉串签子,另一只手胡乱地抹着脸,眼泪鼻涕和嘴角的油光糊成一团。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和一片吸溜面条的安静背景音中,这位曾经眼高于顶的“御前李谪仙”彻底放下了所有的矜持与伪装,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边哭边含糊不清地哽咽着:“嗝……呜……好吃……太好吃了……比……比长安望月楼的醉仙烧鹅还好吃一万倍……那狗屁御宴……全是冷的……全是虚的……呜呜呜……香……真香啊……”
他哭得毫无形象,甚至有点歇斯底里。
这场景诡异又带着点让人眼眶发热的酸楚。
“哎妈呀!”莫小贝被这哭得山崩地裂的场面吓了一跳,刚夹起的一块萝卜掉回了碗里。
阿楚和晏辰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切的释然。
能哭出来,就好。
压在心头的巨石碎了,才能喘口气。
郭芙蓉反应最快,赶紧把一大碗刚倒好的桂花酸梅汤递过去:“别光哭啊!辣着了?喝点这个顺顺!甜的!解腻还解辣!”
李谪仙抽噎着,接过大碗,看也不看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大半碗,眼泪还没流尽,脸上却已经因那冰凉的酸甜而舒展了一些。
铁蛋在一旁看得直乐呵:“我说哥们儿,慢点喝慢点哭!眼泪是咸的,搭配酸梅汤正好喝!再来点不?”
他作势又去倒。
李谪仙被铁蛋的话噎得一哽,打了个响亮的泪嗝,却忍不住看向铁蛋。
这个被他咒骂为“钢铁匠气怪物”的存在,此刻咧着宽厚的金属大嘴,笨拙地模仿着人类倒饮料的动作,竟莫名地透着一股……朴实无华的善意?
他嘴角抽了抽,像哭又像笑,摇了摇头,又低头狠狠咬了一口手里刚被傻妞塞过来的烤得焦脆的羊腰子。
吃饱喝足,油光满面。
桌子上一片狼藉,骨头堆成了小山,空碗空碟叠了好几摞。
李谪仙瘫坐在板凳上,眼神还有些发直,但那股如影随形的尖刻戾气和绝望的灰败已经消失了大半,被一种奇特的、仿佛吃饱喝足后的满足与茫然混合的神情所取代。
他微微眯着眼,摸着明显鼓起来的肚子,喉咙里发出类似吃饱了的猫满足的咕噜声。
“啧!”一声嫌弃的咂嘴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众人转头,只见傻妞皱着眉,从后腰的便携清洁包里拽出一条洁白的、还冒着热气的压缩蒸汽毛巾。
“给!”她带着三分不耐七分笃定,把毛巾往李谪仙油腻的双手里一塞,“擦哈嘛!一手的油跟刚嗦嘞骨头嘞狗样!啷个看嘛!快擦!”
命令式的语气配上那嫌弃的小表情,硬是把擦手这事说出了“再不动手老娘就要亲自帮你物理去油了”的气势。
李谪仙显然还不太适应这机器人式的“关怀”,愣了一下,但双手的油腻感确实难受,便下意识地接过热乎乎的毛巾,笨拙却仔细地擦拭着油乎乎的双手和嘴角。
氤氲的热气和洁净的感觉,让他那被美食冲击得有些昏沉的脑子似乎也清醒了一些。
“额滴神呀!”佟湘玉看着满桌狼藉,痛心疾首,“介一顿把大嘴三天的料都吃没了哇!回头记得找这位大老爷结账……”
“唔~”公孙不惑慢悠悠地放下他的小茶杯,温吞吞地开口,瞬间将话题从银钱引回了正途:“李大人,吃得可还舒服伐?心里头……感觉松快点啦?侬那个事情……”
他目光温和却犀利,“阿拉看呐,说到底,侬也就系个帮别人偷来的文章盖了章的小贼嘛!有啥好怕得要死要活的?大不了……不要那个‘御前侍笔’的虚名,老老实实做回普通人嘛!自己写不出顶天的文章,帮别宁整理整理手稿,或者写点自己真正心里的话,也是好事体啊!总归比顶着别人嘞名头,天天害怕被戳穿,活得像个贼舒坦伐?”
他这番话,温和得像春雨,却也尖锐得像一根针,将李谪仙那点残存的侥幸心理刺得无处遁形。
没有居高临下的道德批判,只有务实的出路和发自内心的开解。
李谪仙擦手的动作彻底顿住了。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被擦得发红的手——这曾是他自诩清贫文人风骨的象征,现在只觉得一阵阵刺骨的讽刺。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大家以为他又要缩回壳里。
就在佟湘玉想说点啥缓解气氛时,他终于抬起头。
脸上依旧布满油光,眼睛还肿着,但眼神里的茫然却奇异地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豁出去般的平静和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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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舔了舔略显干裂的嘴唇,似乎想笑,嘴角却只牵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声音低沉嘶哑:“公孙先生……通透!通透啊!李某……惭愧无地!”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什么御前侍笔……不过是皇帝老儿需要一个漂亮的泥偶摆着看罢了!那长安……呵,冷得骨头缝都透风!我李谪仙……”
他念着自己引以为傲、如今却觉得万分羞耻的名号,停顿了一下,“……我李某人前半生,以为钻营词藻攀附权贵便是通天大道,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连一隅之地的一方安宁都保不住,何谈文胆?不过是逐臭之蝇,活在狗屁倒灶的文名里,还要靠窃取一个卑微歌女的绝唱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简直……狗屎不如!”
他狠狠地唾骂着自己,仿佛这样能稍微减轻点罪恶感。
骂完了,他像是被抽空了一丝力气,眼神却比刚才更亮了些,透着一种砸碎一切重负后的、带着疲惫的清明。
“如今……只想……寻个安稳地方,种上几亩薄田,能养活自己就成。若能……若能寻到那‘婉娥’姑娘的坟茔,”他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替她立块碑……把该有的名分……还给她……也替我自己……赎下这点狗屁不如的孽债!”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量。
话音落下,大堂里一片安静。
众人看着这个彻底放下了所有骄傲和虚伪,只剩下卑微赎罪愿望的男人,眼神复杂。
阿楚清脆地拍了下手:“好!这才是正经路子!大嘴!后厨还有柴火没有?再给李大人……哦不,给李先生烤点东西带着路上吃!要能放住的!”
她爽利地吩咐完,转向李谪仙,“李……老李是吧?寻地种田没问题!我让铁蛋给你指路,保证风水宝地!至于那位姑娘的坟……公孙小哥?”
公孙不惑立刻接口:“阿拉记得那地方!确实就在京郊西山脚下一个小坡上。铁蛋兄弟有高精地图,我跟你一起去,好帮侬找到确切位置,保证错不了!”
他语气笃定。
铁蛋立刻憨厚地拍胸脯,咣咣作响:“包在我身上老铁!导航嘎嘎准!保管让李先生你稳稳当当……呃,落地生根!”
李谪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再感受着傻妞又塞过来的一条干净手帕(这次她没骂人),眼眶又一次红了。
但这次他没哭出声,只是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却坚定无比:“多谢!多谢诸位!同福客栈……李某此恩……没齿难忘!”
李大嘴很快拎了个用荷叶包的、散发着余温的包裹出来:“李先生!拿着!刚烤好的饽饽,里面夹了秘制熏肉,顶饿!”
李谪仙双手接过这沉甸甸、暖烘烘的包裹,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包裹上沁出的细微油渍,如同捧着最珍贵的圣物。
夕阳将最后一道金辉涂抹在同福客栈的门楣上,将“同福客栈”那块老招牌染得温暖柔和。
门前,那个青衫落拓的身影背对着温暖灯火,面向未知的前路。
“长安酒冷……”李谪仙忽然低声吟哦,声音不再尖刻,只有沉淀后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怀,“此处……”
他微微偏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客栈大堂里那些注视着他、带着善意的模糊面庞,嘴角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扯开了一个温暖的弧度,“……烫心。”
话音落下,光影微澜。
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他的身影凭空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不留一丝痕迹。
唯有傻妞顺手递过去的那条擦嘴擦手的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客栈门口的石阶上。
同福客栈里,那面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幕上,最后几条弹幕缓缓流淌而过,像散场后的点点星光,跳跃出质朴的智慧:
【诗仙也得干饭啊!】
【烧烤味儿的自我救赎~】
【谁说钢铁匠气不懂温柔?擦嘴的毛巾暖人心!】
【下一位想不开的倒霉蛋……啥时候到位?】
这弹幕刚闪过去——
“啪嚓!轰隆!”
一声巨响!
后院传来莫小贝激动变调、明显带着炸毛的声音:“还来?!我的个娘咧!嫂子!展堂大哥!快关门!栓死了!拿顶门杠顶上!公孙!快!准备催眠!”
饭桌上的所有人瞬间弹了起来!
郭芙蓉:“额滴个神!小贝你摔着啥了?”
白敬琪:“哗擦!谁又闪进来了?厨房还是后院?”
龙傲天:“厚礼蟹!今天系咩好日子?穿越客搞批发?”
吕青橙尖叫:“啊!姐姐!后院!水缸!水缸在发光冒烟!”
傻妞立刻进入战斗警戒姿态,扫描雷达全开,电子眼红光闪烁。
铁蛋已经一个跨步挡在了阿楚和晏辰身前,金属臂在灯光下泛着冷厉的光泽,但嘴巴还是那个东北味儿:“唉呀妈呀!今晚后厨够热闹啊!又有嘉宾……呃,到货了?”
阿楚一把抓住晏辰的手,两人眼神交汇,瞬间绷紧!
晏辰压低声音:“全息扫描!启动物理封锁协议!铁蛋傻妞注意能量波动源!”
他的手指在腕表上飞快敲击。
佟湘玉的反应是最接地气的,她一个箭步冲到柜台后面,手忙脚乱地翻找着什么,嘴里念念叨叨带着哭腔:“门闩!门闩搁哪儿咧!白展堂!赶紧去后院看看哪锅又炸啦!”
她终于翻出一根粗壮的门杠,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同福客栈的大门,依旧敞开着。
后院那奇异的光晕和烟雾还在持续,像一个诡异的漩涡,宣告着新的、未知的荒诞即将降临。
诗抄半阙空沽酒,
釜底余温炙心愁。
匠手拂尘藏暖泪,
寒星笑问下锅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