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老秦又带他去了厂里的澡堂。
澡堂里热气蒸腾,弥漫着浓重的肥皂味和人体气味。巨大的水泥池子里泡着不少下早班的工人,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灰白色的污垢。淋浴间里,一排排锈迹斑斑的莲蓬头下,赤条条的男人们互相搓着背,大声谈笑,水声哗哗。林阳脱掉崭新的工装,露出里面同样崭新的白色棉布背心(劳保用品之一),走进淋浴间。温热的水流冲刷在皮肤上,洗去一路风尘和骨子里的寒气,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和松弛。他学着别人的样子,用力搓洗着身体,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苦难和卑微都洗刷干净。在这里,身份被暂时剥离,只剩下最原始的肉体平等和放松。
最后,老秦带他去了位于厂区边缘的宿舍区——几栋红砖砌成的筒子楼。
“你运气不错,这批新学徒赶上了,还有空房间。”老秦带着他走进其中一栋,楼道狭窄昏暗,堆放着杂物,墙壁被熏得发黄,空气中混合着饭菜、煤烟和潮湿的味道。老秦在一楼尽头一扇漆成墨绿色的木门前停下,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咔嚓一声打开门锁。
“喏,就这儿。厂里照顾新来的,暂时给你分了个单间。以后人多了,还得往里塞人。”老秦推开门。
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七八个平方。靠墙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床上光秃秃的,只有一块草垫子。床边一张掉了漆的小木桌,一把同样破旧的木凳子。墙角有一个小小的铁皮炉子和一节歪歪扭扭的烟囱。唯一的窗户很高很小,糊着发黄的报纸,透进一点微弱的光。墙壁是粗糙的石灰墙,有些地方已经剥落。
简陋,甚至称得上寒酸。
但,这是独立的!属于他林阳的空间!有门,有锁!不用再担心漏风漏雨,不用担心半夜被冻醒,更不用担心王癞子之流的窥伺!
林阳的目光扫过这小小的空间,最后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同样锈迹斑斑、却带着一个银色水龙头的铁质水池!自来水!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他看向老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谢谢秦师傅!”
老秦摆摆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缓和了一丝:“谢啥,厂里的规矩。炉子自己想法子弄点煤核儿生火,不然冬天冻死。被褥枕头自己解决。钥匙拿好,丢了没得补。下午一点半,准时到科里找我。” 交代完,老秦便转身离开,留下林阳一个人,站在这个属于他的、在城里安身立命的小小起点上。
林阳关上门,插上插销。狭小的空间瞬间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窥探。他走到那个小小的水池边,伸出手,拧动那个冰凉的水龙头。
“哗——!”
清澈的自来水奔涌而出,撞击在铁皮池底,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水花溅起,带着城市特有的、消毒过的气息。
林阳看着那奔流的水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