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光荣册上的工人阶级

“笃。”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闷响。红色的印泥被均匀地压实在纸上,鲜红的印痕瞬间显现——一个象征着体制、身份、铁饭碗、以及一层无形却至关重要保护伞的印记,就此牢牢地盖在了那张薄薄的纸上。

“拿着。”李姐把通知书往前一推,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小本子。深红色的塑料封皮,在人事科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显得鲜艳夺目。封皮上方印着金色的五角星和齿轮麦穗图案,下方是三个烫金的宋体大字:工作证。她打开工作证,在贴照片的地方空着(要求后续补交),在姓名、单位、职务栏飞快地填好,同样盖上了那枚鲜红的人事专用章。

“工作证收好,丢了补办麻烦。明天上午八点,带这个通知书,到采购科找赵科长报到。学徒期三个月,每月工资十八块五,粮票二十七斤,副食票、工业券按学徒工标准发。介绍信开好了,拿这个去派出所迁户口。”李姐语速飞快地交代着,把通知书、工作证、一张折叠好的介绍信一起推到林阳面前,然后就不再看他,低头继续拨弄她的算盘,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例行公事。

林阳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深红色的塑料封皮。冰凉,光滑,带着一种崭新的、属于工业制品的独特质感。他拿起工作证,翻开,看着里面自己的名字、单位、职务,以及那枚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红色印章。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冲上头顶,眼眶竟有些发酸。他紧紧攥住了那本小小的红册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谢谢李姐!谢谢张干事!”王建国在一旁,声音激动得有些变调,连连鞠躬。

张干事只是点了点头,对李姐说:“人我带走了。”便示意林阳和王建国跟他出去。

走出人事科那栋小楼,重新沐浴在厂区灰蒙蒙的天光下。远处车间的机器轰鸣声似乎更响了。林阳低头,看着手中那本深红色的工作证。午后的阳光吝啬地穿过高大的烟囱和厂房间隙,恰好落在他手中的工作证上,那深红的塑料封皮反射出一小片晃动的、温暖的光斑,映在他同样破旧的手背上。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感受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然后,他抬起手,将那本崭新的工作证,郑重地、紧紧地按在了自己左胸的位置——心脏上方。隔着破旧的棉絮和单薄的衣衫,那硬硬的塑料封皮紧贴着皮肉,带来一种清晰的、沉甸甸的触感。

那感觉,像一块小小的护心镜。

“成了!真成了!我的老天爷啊!”王建国一出机械厂后门,走到僻静处,就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路旁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干上,震得树皮簌簌掉落。他脸上涨得通红,眼眶也红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巨大喜悦和难以置信,“采购科!阳子!是采购科啊!咱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真冒青烟了!”

他一把抓住林阳的肩膀,力气大得吓人,用力摇晃着:“阳子!你看见没?看见没?!工作证!红彤彤的工作证!盖着大红戳子的通知书!你端上公家饭碗了!吃商品粮了!你和小雨,再也不用回林家村那鬼地方饿肚子了!” 激动的话语如同开闸的洪水,语无伦次,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林阳脸上。

林阳被他摇得头晕,但胸中同样翻腾着汹涌的波涛。他看着大舅那张因狂喜而有些扭曲的脸,感受着口袋里那硬硬的小本子传来的存在感,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终于缓慢而坚定地压过了最初的眩晕和狂喜。

“大舅,咱们…得去派出所迁户口。”林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但尾音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掏出那张折叠好的、盖着机械厂人事科红章的介绍信。这张纸,是割断他和林家村那绝望过往的最后一道法律绳索。

“对对对!迁户口!马上就去!”王建国一拍脑门,立刻清醒过来,“走!大舅陪你去!赶紧把这天大的喜事定下来!”

县派出所的门脸不大,灰扑扑的墙壁,绿色的木门漆皮剥落。里面光线昏暗,几张掉漆的办公桌后坐着几个同样穿着深蓝色制服、但神色明显比工厂工人更严肃的民警。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旧家具的味道。

王建国陪着林阳,小心翼翼地走到一个写着“户籍”牌子的窗口前。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面皮黝黑、法令纹很深的男民警,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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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您好。”王建国陪着笑,声音放得很轻,“我们来办户口迁移。”

民警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舅甥俩,尤其在林阳那身破旧的棉袄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迁移原因?迁往地址?介绍信、户口本。”

林阳连忙把机械厂的录用通知书、介绍信和自己的户口页一起递了进去。

民警接过,先拿起那份盖着鲜红厂印的录用通知书,仔细看了看,又翻看介绍信,最后拿起林阳那张孤零零的户口页。当看到“户主:林建国(殁)”以及下面只有林阳和林小雨两个名字时,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县机械厂新招的学徒工?”民警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公事公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