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一时语塞,身边孙原见了这般情景,不禁拍拍荀攸的肩膀,眼角尽是笑意。荀攸一见这般情景,更是哑然,却是不再过问了。
孙原等人所选的路线并非直接向北,而是先行转东,直奔豫州的陈国,从陈国的郡治陈县登船,沿浪荡渠北上,穿过兖州的陈留郡抵达大河。虽然路程上折返较远,但阳翟到陈县也不过多出一百四五十里,以目前的行程速度,不过十天左右的时间而已。
“公子,来得及么?”袁涣很是头疼,他不知道孙原的计划,身为一郡太守,久不上任,即使他已经派遣华歆、张范先行前往魏郡,这在律法上已属于严重违律了。孙原这摆明是要知法犯法。
荀攸笑笑,解释道:“曜卿有所不知,公子现在正在一个‘拖’字上。”
“何意?”袁涣隐约觉得孙原如此轻松地心思多半和太平道有关系,却实在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事能让孙原连朝廷律法都顾不得了。
荀攸反问道:“太平道不日即会造反,曜卿以为,公子是在太平道反前抵达魏郡还是太平道反后抵达魏郡适宜?”
“自然是造反前。”袁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公子早一日到魏郡,便能早一日掌握魏郡,或可早日弥平此乱……”
原本极为自信的声音却在瞧见荀攸摇头之后渐弱了下去,袁涣眉头不由地皱将起来了:“公达兄……可是涣说的有不妥之处么?”
“兵者趋急,当得先机。”荀攸附和了一句,却紧跟着又摇摇头,笑道:“可是如今要得先机的不是公子,而是张角。”
袁涣眉头又紧锁了几分,却不再说话,他知道荀攸尚未说完。
“张角要得先机,是因为他知道太平道之内必然有出了叛徒。而且,这个叛徒曾经是他极为相信的人。”
“这个人知道的太多,可是……如今他已不在张角的控制之下。所以,张角很急,他已经失去了先手的机会。”
“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不急?”袁涣忍不住反问,依照荀攸所说,张角已经急于造反,可是孙原仍是不紧不慢,难道此时不正是抢张角先手之时么?
“公子为何要急?”荀攸也是反问,却让袁涣一愣,“天子已经拜何进为大将军,这个先机已经被朝廷所得,公子急或不急已无区别。”
袁涣哑然,无话可说——他根本不会从“拜何进为大将军”这条昭告天下的讯息中得知何进就是那个控制了太平道叛徒的人。
“其实推测不难。”荀攸解释道,“早在数年前便有人上奏朝廷张角已有反心,但是天子置之不理。唯一的理由便是证据不足。”
“大将军之职本战时所置,一旦有人出任,天下兵戈必起。即便是远征鲜卑的大军,其最高统帅亦不过‘护鲜卑中郎将’而已,大将军这个位子,寻常是碰不得的。王莽、窦宪、粱冀……但凡碰过的,皆非善终。”
袁涣似是听出了些什么,眉头轻舒几分:“公达兄的意思是……何进本不想出任大将军?”
“不是不想,是不敢。”荀攸又道:“粱冀死了多久?只怕尤是历历在目,何进虽然是个屠夫,现在却是朝中第一外戚,他需要权柄,却不敢拿这个权柄。除非他……”
“除非他有足够的功勋。”袁涣犹如醍醐灌顶,接口道:“所以他已经掌握了太平道造反的计划,已经有信心平定彼此叛乱。”
“此乃其一。”荀攸道:“其二,朝廷若设大将军,除了三公之外,有资格出任的首推光禄勋张温、卫尉刘虞,何进能够挡住他们,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拥有平叛的实力,这个实力便是那个太平道的叛徒。”
袁涣频频点头,荀攸的推测丝丝入扣,毫无破绽。
“其三,当今天子需要权柄,需要更多的权柄。”
“外朝和中朝的争斗如火如荼,天子想拥有更多的力量,便只能从外朝和中朝各夺一部分,而这个部分就是兵权,足够稳固的兵权。
“朝中兵权只有卫尉和光禄勋的宫廷宿卫,还有北军五校的兵力,这远远不够。
“北军五校各自统属,而且两万五千的兵力对于天子而言远远不够,在太平道叛乱之后,朝廷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北军平乱。太平道遍布八州,信徒百万计,两万五千人平叛够么?即使够,还能剩下多少?何进这个大将军,莫非去北军做一个统兵五千的校尉?”
“天子需要兵权,何进需要权柄。天子需要信得过的外戚代掌兵权,何进现在只是河南尹,自然可以用,他这个大将军,没有了天子的支持做不了几天。何进需要天子的支持才能从已经饱和的中朝和外朝抢夺权柄,而这个权柄必然是中朝和外朝都迫切需要的,只有兵权,是中朝和外朝都碰不得却又需要的。所以,何进出任大将军,将成为中朝和外朝必然拉拢的对象,天子如此为他铺路,此后三足鼎立,天子坐享其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袁涣看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年儒士,身心震撼。
如此推理,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何其可怕。
他终于知道,为何颍川藏书阁能成为豫州士子向往的圣地,荀公达为何能成为颍川藏书阁当今第二奇才,天下局势朗若掌上观文,当真可怕、可怖之极。
“我们都老了,天子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原来父亲、蒯越这些多年前便名震一时的人物为何近来已多感慨,英雄本辈出,转瞬华发时。
荀攸看着他呆滞模样,不禁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叫道:“曜卿?曜卿?”
“公达兄……”袁涣猛然惊醒,摇了摇脑袋,在马上拱手而拜,“高见所至,涣不可及。”
见他这般推崇佩服模样,荀攸不禁笑道:“曜卿过誉了。攸想到的,公子自然也想到了,不然,何至于如此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袁涣眼前一亮,追问道:“愿闻其详。”
荀攸笑道:“公子是现任魏郡太守,若是在他任上太平道谋反,自然少不了他的责任。若是在太平道已谋反的情况下,公子仍能到任,且以过人手段平定本郡叛乱,便不仅无过反而有功了。”
“难怪公子一路上谈笑风生。”袁涣失笑。他在太学呆久了,自然没有荀攸看得这般透彻,一路上倒是很为这位太守大人担心,现在想想倒有几分杞人忧天的意思了。
“攸看,是醉倒温柔乡罢?”荀攸眼神瞟向那座马车,满脸微笑。
袁涣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也不知何来的兴致,故作惊恐状,叫道:“公达兄,你竟私下里说公子的不是,我看你是不想干了。公子!公子!公……”
眼瞅着袁涣叫起来,荀攸大惊失色,一把扯住袁涣:“曜卿,口下留情、口下留情……”
马车上,一只手掀开了侧帘,却见那年轻公子探出脸来,一双眸子远远望过来:“曜卿兄,何人在说本公子的坏话?”
“荀……”
袁涣正要叫出来,荀攸手急眼快,一把按住袁涣,冲马车方向朗声叫道:“公子听差了。曜卿说私下里说公子的不是,非是属下的本分,当时时牢记。”
车上那人“哦”了一声,便轻轻放下了帘子。
荀攸瞪着袁涣,咬牙道:“听闻袁曜卿清雅正直,怎么竟成了这等小人了?”
“背后妄议公子的可是你荀公达。”袁涣目瞪口呆,反唇相讥道,“你如此反咬一口,涣岂敢再与你为伍?”
马车内,林紫夜皱着眉头,看向身前的紫衣公子,问道:“吃着你的饭食,背后还说你醉倒温柔乡,你是不是当治一治?”
孙原笑了笑,道:“还好是说我醉倒温柔乡,顶多也就算个肆意享乐,若是批我个‘行为不检,白日宣淫’,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还好意思说?”林紫夜瞪了他一眼,“跑来车上做什么,还不够你那些掾属们胡思乱想的?”
“还不是为了你的病?”
身边李怡萱轻声笑语,她一贯雍容,不过在他们面前,自然少了几分庄重约束,多了几分自由烂漫,孙原侧脸看去,雪肤凝脂,美得不可方物。
林紫夜看了一眼身前——孙原的左手和她的右手交叠,淡紫色的光晕围绕双手若有似无,正是当初于大汉皇宫内,赵空所传授的“寒天沐暖”之法。
孙原本是笑着,林紫夜身体虽弱,却在精通医术之外犹有感官之能,当初药神谷与藏书阁的示警与适才极敏锐的听力皆是出于此。不过他目光下行,看着她仍是怀抱手炉,一双剑眉不禁蹙了起来,摇头道:“这法子不是很难,只怕治标不治本。”
“能缓解便是最好了。”林紫夜却是笑了起来,放下手炉,便伸手去抚孙原的鬓角,抽手时赫然便见得一对春葱玉指间夹了一小段碎发。
随手将断发丢到手炉里,一点火星一闪而灭,她看着身前的年轻公子,微微一笑:
“世上有你和萱儿,护我、爱我,又有何不足呢?”